「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禪位讓政于青壯新君,于國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暗恆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一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放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干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埃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淒涼,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孩兒太過蠢笨,無法為你分憂?」
暗恆輕輕嘆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庭園,巍峨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阿瑪?我傅門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正是因為這樣,我傅門榮貴到極處,一旦有禍,即為滔天大難。你想想,天下官員,有多少是我傅家的門生家奴,朝中大臣,有多少是我一手提拔。就是軍中之兵,如今八旗早已糜爛,舉國能征之師,就只有你統領的軍隊了,國內有名的將領,大多也是從我們父子手上使出來的。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後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于你,所以才一直優榮于我們。可是一旦新君繼位,又自是另一番天地。新君登基,未有建樹,這個時候,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看著福康安,傅恆沉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王子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這些年,你屢建戰功,在年青一代勛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門的前途堪憂啊。」
帶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響在耳邊,福康安驚奇而悲哀地發現,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親的頭上已找不到一根黑發了。僅僅是十幾年前,父親還是倜儻惆風流、俊逸超月兌的貴介子弟,而如今,竟已有如此老態。
自入軍機二十多年來,人稱天下第一權相的父親,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于國事辛勞,又擋下了多少陰謀暗算,政事紛爭?
多年以來,沙場征戰不斷,累積功勛無數,原來都只不過是父親一片苦心的保全愛護,使他不必為政事陰謀而分心,使他不致為陰刀暗箭所傷害。
枉他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天下無不能成之事,卻原來,根本還不明白權謀的可怕,政斗的血腥,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幫上父親一分半點。
心在這一刻悄悄地往下沉去,想到嘉親王永淡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
在如此炎熱的夏天,福康安卻無端地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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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嘆了氣之後,崔詠荷全身都蜷在一起,懶懶地倚著欄桿,兩眼迷茫茫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嘆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股子散漫懶惰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裊裊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風姿嫣然地笑了一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懶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楮,現在,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悶又熱,太陽又太烈了,照得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
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巧巧地坐下,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說︰「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那邊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一下一下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楮,長長地一口氣從胸腔里嘆出來︰「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而視,崔詠荷卻連眼楮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她也完全沒有听見。
「混賬,蠢蛋,壞蛋,王八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待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王八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惡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悠悠地接著說︰「不過,這也說不定,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于忍不住暴發出來,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縴巧的眉,雙手捂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憤憤然,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慢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听說白蓮邪教的人,到處說什麼白蓮聖母下凡,要給人間換新世界,信奉之人,死後便得超月兌,人極樂至善的境界,所以教徒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做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過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危險難免。」
「哪有你說得如此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全都是騙人的,一小撮邪教徒,豈能動搖柄家根本,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自己還在努力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
「小姐,你莫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何嘗不是怪力亂神,可是,卻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尸,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不再火冒三丈地走來走去,站在原處呆了一呆,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月兌離苦海,得回自由之身,再不用辛辛苦苦地裝粗野了。」
說話的聲音,比方才的大吼小了很多。重新坐回欄桿前,眸子越過欄桿,越過假山,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處高高的城牆,已經不再嘆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一下一下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嘆了口氣。搖頭的一瞬,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頭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環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