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羽衣不解。
「睡不著你到外頭吹風,居然踫上了壞人,這不叫倒霉叫什麼?如果不是我也剛好起來,你可能已經沒命。但是話說回來,那個西夏人可比你更倒霉,如果沒有挾持你,他可能也不會被逮到。」郎兵拿來金創藥粉,準備灑在傷口上,靠在她肩上的手臂卻忽然感到一陣微細的震動。
「你在笑嗎?」
從她來到這里,他從未真正見她笑過。
「你這種笑哪叫笑?」手上的小瓶一傾,藥粉均勻散出,布上了傷處。他覷了羽衣一眼,還是沒見她有一絲疼痛的反應。他真是服了她了!「你為什麼會說西夏語?」
他突然一問,問得羽衣怔忡。「我听見你跟那個西夏人說西夏話。」雖然他听不懂,不過他曉得他們在對談。
「我非……」也許是不安,所以她亟欲坐起來,但卻被郎兵按住了。
「躺著。」筆直的鷹勾鼻上,一對眸子炯炯有神,「你只需要跟我說,你為什麼會西夏語,其它的我並不想知道。」
也許對著其它人,他會盡力逼問,甚至將之交給軍營處理,然而羽衣卻不行,因為他儼然已把她當成了……家人。
莫名地,「家人」一詞在他心底漾起了頗大的漣漪,令他心有所感,並在轉眼間生出一個想法。不知這個想法,她……可會答應與他共赴?
肩頭傳來郎兵溫熱的掌溫,羽衣不太穩定的情緒,這才定了下來。「我……學的。」
「學的?那麼就把它還給你的師父,在漢人的土地上說西夏語是找死,以後別再說了。」
郎兵的一句話,突顯了蠻漢之間的沖突狀況,讓羽衣听了感到十分無力。
原來戰爭並非一定要刀槍相向,像他這般排斥的方式,就已經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傷害了。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羽衣幽幽地問。
處理好傷口,郎兵站了起來,背過身,將藥瓶擱上木桌,而後抬眼眺向小窗外的夜空。在沉默極久之後,他渾厚的聲音才傳來。
「有些事情愈是想它,就愈想不透,等你不想它了,卻又一直鑽出來煩你,好矛盾啊!」
戰爭,帶走了他的爹娘;戰爭,迫使他在顛沛流離中長大;戰爭,甚至廢了他一條腿。既然戰爭如此殘酷,那麼他為何又苦苦執著于當一名戰士呢?
為什麼?此刻的他既想不出來,也不想再想,罷了!
郎兵回過身,看向床榻上的身影,他堅定的說︰「羽衣,離開這里吧!」
離開?她以為他已經不再趕她了?羽衣驀地瞪大眼眸。
話聲才落,房門就被人推了條縫,寶駒的頭探進房里。
「過來。」郎兵望著寶駒說。
「喔。」寶駒听話地進了門,走至床榻前。
將寶駒抓到身前,郎兵低頭醞釀許久,這才把話給推出口︰「羽衣,離開這里吧……我們三個人一起。」
第五章
羽衣沒想到郎兵會跟她這麼說,因為他曾經是那麼堅持于戰事的一個人,而今他卻主動提出離開涼州,離開他土生土長故鄉的要求。
他肯定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而意外地,她居然有了一種歸屬的感覺,就像兩雙懸浮的腳終于落了地一般。
不過,離開涼州,並非他們想象中的容易!
雖然跟著補給的隊伍出城,可以免去身分核對的大部分麻煩,但軍籍設在涼洲的郎兵,卻險些過不了關卡。
幸虧他廢了一條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打不了仗,也幸虧守城的士兵有錢好說話,所以他早先私藏的一點醬菜錢剛好可以打通關,否則他們可能連一步也跨不出去。
順利出城之後,他們跟著隊伍往東行,沿著南邊的雪山、烏鞘高嶺,一路越過無數個草原和荒地,雖然偶爾有驛站、逆旅可暫作歇息,但顛簸的路程卻非一般人所能負荷。
「還要多久才到蘭州?」羽衣細聲問道。
狹隘的空間里,彌漫著一股異味,像是食物擱了好久的味道,再加上淡淡的馬糞及糧草味,聞久了讓人嗅覺不禁麻痹。
「應該不遠了,我想今天日落前應該會進城。」走了七天七夜,外頭不是沙,就是石頭與貧瘠的草地,遙望高山上的積雪,卻無法感受到它的冰涼。在進入秋季之前,這種炙人的熱度恐怕是不會消失的。
注意著馬車外頭的情況,郎兵回眼睇住羽衣,「你還好吧?」
「我沒事。」
「你的臉色不太好,讓寶駒靠到我身上來吧。」
一直盤坐著的她,為了不吵醒正靠在她身上睡覺的寶駒,動作總是盡量地放松。
寶駒似乎非常不習慣馬車的顛簸,自出城後的第二天,就開始嚷著要下車自己跑,只是郎兵當然不會答應。
到了現在,一整天里,他往往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窩在羽衣懷里的。
郎兵坐到羽衣身邊,想將寶駒挪開,豈料才動了下他的肩膀,他的頭便軟軟地往羽衣胸前栽去。
「啡……」不僅如此,他還舒服地吟了一聲。
「這小子未免也太幸福了!!」郎兵探人大掌,想將那顆不安分的頭顱扳回來,但他的手來到了羽衣衣胸前,卻忽然停頓,然後悄悄地縮回了手。
見狀,羽衣只是微微一笑,將寶駒推進了郎兵懷里。
郎兵也跟著笑了,古銅色的臉上頓見一排白牙。他從沒想過,離開涼州以後,心情居然可以如此海闊天空。
如果沒有羽衣,或許他這一輩子都會繼續待在涼州吧!即使腿殘的他已經無法再馳騁沙場。
郎兵一直盯著羽衣的笑臉,直到一聲嚷嚷傳來──
「快到蘭州了,兄弟;你和小娘子可以先將細軟整理好。」
馬車前面探出一張臉,那是收了他們一點錢,讓他們搭順風車的老漢。瞧見一家三口溫馨的景象,他笑道︰「還是有婆子好,娃兒有爹有娘好福氣,哪像我從小死了雙親,吃煙硝長大的,可憐兮兮喔!」
聞言,郎兵與羽衣兩人面面相覷.──股甜蜜的滋味,同時在兩人心中滋長著。
一家三口,很像的,不是嗎?
與郎兵對望良久,羽衣噙著笑將視線落向馬車外,而這一看,竟有了意外的發現。
「請問,那是……蘭州城嗎?」羽衣看往極遠處問著。
「呵呵,小娘子好眼力,這麼遠就讓你瞧見了!那是蘭州沒有錯,像不像這大漠上的綠寶呢?只是人人都愛她,卻不是人人都能在那兒活得好的,想活得好還得要本事吶。」
老漢扔下一串話,就縮回頭去繼續駕他的車。
郎兵听了也眺向外頭,窮極目光,他在天的邊際找到了一抹綠意,那綠宛若附在砂石上的苔蘚,少有而珍貴。
蘭州,人人嘴中的大漠綠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又是否是他們三人的容身之地呢?
「前頭的大哥,您曉不曉得蘭州的客店投宿一宿要多少銀兩?還有,哪里有攢錢的活兒可干?」郎兵忙問著駕車的老漢。
夜里的蘭州,溫柔地宛若處子;而白天蘭州,則像個熱情的小泵娘,白燦燦的陽光雖然比涼州收斂,但還是很曬人。
翌日清晨,郎兵打開旅店廂房的窗子,讓日光抖落一室,往外一看,遠處街頭的擾嚷也傳到這頭來了。
「天亮了?」
「嗯。」郎兵回頭望著兩個擠在床榻上的人。羽衣已經醒來,而寶駒則還蜷縮著,于是他嚷︰「寶駒,起來!」
「唔……」他蜷得更緊了。
「別叫他,讓他多睡點吧,看來他是真的很累。」將薄被往寶駒身上蓋去,羽衣下了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