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那麼一刻,他管不住自己,就會像鋼刀劈下來般,叫他受到重創。
貝元望著伍玉荷,訥訥地說︰「對不起,玉荷。」
伍玉荷定過神來,垂下眼皮,答「貝元,沒有什麼。」
「我……出去了。」
貝元緩緩轉身就走。
伍玉荷追前了兩步,叫住了他︰「貝元!」
貝元回過頭來,看到了伍玉荷又是一臉的淚。
他走回來,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為她輕輕地揩抹著。
然後,他听到伍玉荷飲泣著說︰「貝元,我們倆都不是個自由人。」
是的,伍玉荷心上仍有戴修棋,正如貝元心上不能把章翠屏扔掉一樣。
羈絆著他們的不是禮教,牽制著他們的也並非人言。
那年月,男女關系尤見草率,那種朝不保夕,且作今日之歡的心態,控制了人心大局。
可是,伍玉荷和貝元,有情而不忘義。他們都不能跳出感情上的桎梏,感覺到仍對自己的配偶有一份固守堅貞的道義。
這一夜,伍玉荷是輾轉反側的。
腦海不斷地翻動著同一的畫面,貝元突然沖進廚房來,抓住她那拿著鋼刀的手。
他只不過是打算為她揩淚。
如果伍玉荷在晚飯之後,把貝元父子留下來,不是不可以的。
章翠屏已經杳無音訊,她分明不會走回來,貝元也不可能走出去。
伍玉荷要把貝元留在身邊的話,貝元會肯。
但,伍玉荷並不願意這樣做。
她說了︰「貝元,我們都不是自由人。」
苞她的貝元哥哥,早已經告別了。
版別的當日,貝元哥哥給玉荷妹妹說了︰「好日子必定在後頭。」
是的,不必含恨,只須懷愛,日子會好過。
放在心上的愛情,不必通過的歡愉與名分的確定予以落實。
只要有那麼一縷輕煙在眼前裊裊然向上冒,就如暮鼓晨鐘,令她驀然醒覺,她和貝元的情分只可以如那縷青煙不可以凝聚,只可以擴散,讓滿室芬芳,讓心靈舒暢。
自從這一次之後,貝元很少上伍玉荷的家來了。不久他所屬的單位要把他調往東北去。
出行之前,伍玉荷聞訊立即帶著了彩如趕到廣州來跟貝元見面。
貝元說︰「玉荷,你來得正好,我正要給你寫信告別。」
「要調到哪兒去?」
「大連。」
「那是好遠的地方。」
伍玉荷輕喊︰「為什麼呢?」
話才出了口,她就道︰「原因真不必追究了。」
「玉荷,我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跟你商量。」
「你說。」
「我想把貝清留下來,拜托你帶他一段日子。」
伍玉荷沒有回話。
忽然的,她滿腔熱淚,一眨眼,淚水就溢出來。
貝元的那句話太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了。
是不是這童年摯友一去兮就不復還?
伍玉荷忍不住便失聲嚎哭起來。
他們從小就有太多的心靈感應,彼此都知道對方心內的話。
貝元輕輕擁抱了伍玉荷一下,道︰「放心,我會回來的。你好好地照顧兩個孩子,我和你那兩個孩子。」
人小到大,貝元答應過伍玉荷的話,都必定實現。
只有這一次例外。
貝元在東北工作五年之後,傳到小欖的消息是︰貝元因肝癌逝世。
喪父那一年,貝清已經成年了。
貝清跟彩如坐在魚塘邊,貝清問彩如︰「大連是個怎樣的地方?」「听說是很美麗的一個地方,有天連水、水連天的大海。」
「我從來沒有見過海洋,海洋怕要比這個魚塘大千百萬倍。不知我爹在大連是不是能天天都看到海。在海濱看日出,一定是很好的景致。」
「他不可能有如此的閑情。」
彩如這麼一說,貝清就沉默了。
「清,對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難堪。
「我想念我爹。」
「我知道。」
「我應該想辦法去大連一趟,最低限度在他去世之前應該去一趟,可是我沒有。」
「人人都總是不能如願,你何必自責。」
「彩如,生活真困難,吃不飽,穿不暖,都不要緊,只要自己親愛的人別離開自己就好。」貝清說。
「我娘不也如此。我爹比你爹更早去世。」
「彩如,」貝清忽然回轉頭來,望著彩如說︰「你會不會離開我?」
彩如搖頭,非常堅定地搖頭,道︰「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
「我說不會就不會。事在人為,我對自己有信心,對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我听我娘說,你爹和我爹都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她畢生受用。」
「那是什麼?」
「好日子必定在後頭。」
「嗯,這就是希望。」
「不,這是信仰。希望還是會渺茫的,信仰則是肯定的、必然的。」
這句話沒有錯,只是在好日子還在後頭之際,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過去不可。
柄家在五十年代末期開始面臨一個巨大的危機。
缺糧饑饉開始蔓延各省鎊縣,廣東畢竟比較富庶,情況還算好一點。
伍玉荷守著兩老兩少,無論如何是相當吃力的。
戴祥順夫婦本來就已在鬧老年人的各種衰老病,戴妻的眼楮犯白內障已非常嚴重,視力已經減到最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像。
這當然為伍玉荷加添了很多麻煩和辛苦,可是,她半句怨言也沒有。
每當她對翁姑盡孝時,心上就感到格外的安慰,因為那是對修棋恩情的最具體報答。
伍玉荷記得當年她嫁進戴家去,受了翁姑的無理責備而感到難堪時,丈夫戴修棋曾握著她雙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誠地默禱說︰「總有一天,爹和娘會知道我並沒有娶錯了這個兒媳婦。」
伍玉荷當時心里就許了願,希望上天能賜給她一個機會,讓丈夫的這句話得到證明。
終于這個機會來臨了。
伍玉荷領到了配給的米糧時,必定先讓翁姑吃飽了,輪到自己。
有時彩如看在眼內,心生難過,就會發起脾氣來,對母親說︰「娘,你得顧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兩肉也快沒有了,這怎麼成?畢竟爺爺和女乃女乃是老年人,他倆不勞動,少吃點不相干,你還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張地探頭出去,看兩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廚房外頭坐著,把彩如的話听進耳去。
「你別這樣子亂說話,聲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麼,爺爺的耳朵根本听不見。」
「不許你說這話,說這話,怎麼對得起你爹?記不記從前小時候,你爹是怎麼個疼愛你,晚晚給你講故事,教念唐詩,為的是什麼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難為你臉不紅耳不赤的,倒來給我說那番話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須有理。我是看不得你這樣捱饑抵餓才急躁,這不是孝順是什麼?」
「彩如,你爺爺和女乃女乃年紀大了,說得不好听,就讓他們在世的日子多一點安樂,少一點憂慮,這是我們的分內事。我們還年輕,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娘!」彩如擁抱著她的母親︰「你孝順爺爺女乃女乃,我孝順你,再下來,我將來的孩子孝順我,就是這樣子一代傳一代,你說好不好?」
「好,好,這樣才好。」
伍玉荷母女擁抱著,就為了濃郁的親情,她們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難,勇敢地活下去。
當晚,戴祥順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兩張破爛的竹椅子上,似有很嚴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順吁一口氣,道︰「老婆子,我有一個故事要講給你听。可是,你能听到我說話嗎?要不要我講得慢一點,聲線提高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