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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第13页

作者:梁凤仪

只要有那么一刻,他管不住自己,就会像钢刀劈下来般,叫他受到重创。

贝元望着伍玉荷,讷讷地说:“对不起,玉荷。”

伍玉荷定过神来,垂下眼皮,答“贝元,没有什么。”

“我……出去了。”

贝元缓缓转身就走。

伍玉荷追前了两步,叫住了他:“贝元!”

贝元回过头来,看到了伍玉荷又是一脸的泪。

他走回来,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为她轻轻地揩抹着。

然后,他听到伍玉荷饮泣着说:“贝元,我们俩都不是个自由人。”

是的,伍玉荷心上仍有戴修棋,正如贝元心上不能把章翠屏扔掉一样。

羁绊着他们的不是礼教,牵制着他们的也并非人言。

那年月,男女关系尤见草率,那种朝不保夕,且作今日之欢的心态,控制了人心大局。

可是,伍玉荷和贝元,有情而不忘义。他们都不能跳出感情上的桎梏,感觉到仍对自己的配偶有一份固守坚贞的道义。

这一夜,伍玉荷是辗转反侧的。

脑海不断地翻动着同一的画面,贝元突然冲进厨房来,抓住她那拿着钢刀的手。

他只不过是打算为她揩泪。

如果伍玉荷在晚饭之后,把贝元父子留下来,不是不可以的。

章翠屏已经杳无音讯,她分明不会走回来,贝元也不可能走出去。

伍玉荷要把贝元留在身边的话,贝元会肯。

但,伍玉荷并不愿意这样做。

她说了:“贝元,我们都不是自由人。”

苞她的贝元哥哥,早已经告别了。

版别的当日,贝元哥哥给玉荷妹妹说了:“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是的,不必含恨,只须怀爱,日子会好过。

放在心上的爱情,不必通过的欢愉与名分的确定予以落实。

只要有那么一缕轻烟在眼前袅袅然向上冒,就如暮鼓晨钟,令她蓦然醒觉,她和贝元的情分只可以如那缕青烟不可以凝聚,只可以扩散,让满室芬芳,让心灵舒畅。

自从这一次之后,贝元很少上伍玉荷的家来了。不久他所属的单位要把他调往东北去。

出行之前,伍玉荷闻讯立即带着了彩如赶到广州来跟贝元见面。

贝元说:“玉荷,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写信告别。”

“要调到哪儿去?”

“大连。”

“那是好远的地方。”

伍玉荷轻喊:“为什么呢?”

话才出了口,她就道:“原因真不必追究了。”

“玉荷,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贝清留下来,拜托你带他一段日子。”

伍玉荷没有回话。

忽然的,她满腔热泪,一眨眼,泪水就溢出来。

贝元的那句话太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了。

是不是这童年挚友一去兮就不复还?

伍玉荷忍不住便失声嚎哭起来。

他们从小就有太多的心灵感应,彼此都知道对方心内的话。

贝元轻轻拥抱了伍玉荷一下,道:“放心,我会回来的。你好好地照顾两个孩子,我和你那两个孩子。”

人小到大,贝元答应过伍玉荷的话,都必定实现。

只有这一次例外。

贝元在东北工作五年之后,传到小榄的消息是:贝元因肝癌逝世。

丧父那一年,贝清已经成年了。

贝清跟彩如坐在鱼塘边,贝清问彩如:“大连是个怎样的地方?”“听说是很美丽的一个地方,有天连水、水连天的大海。”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洋,海洋怕要比这个鱼塘大千百万倍。不知我爹在大连是不是能天天都看到海。在海滨看日出,一定是很好的景致。”

“他不可能有如此的闲情。”

彩如这么一说,贝清就沉默了。

“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难堪。

“我想念我爹。”

“我知道。”

“我应该想办法去大连一趟,最低限度在他去世之前应该去一趟,可是我没有。”

“人人都总是不能如愿,你何必自责。”

“彩如,生活真困难,吃不饱,穿不暖,都不要紧,只要自己亲爱的人别离开自己就好。”贝清说。

“我娘不也如此。我爹比你爹更早去世。”

“彩如,”贝清忽然回转头来,望着彩如说:“你会不会离开我?”

彩如摇头,非常坚定地摇头,道:“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事在人为,我对自己有信心,对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听我娘说,你爹和我爹都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她毕生受用。”

“那是什么?”

“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嗯,这就是希望。”

“不,这是信仰。希望还是会渺茫的,信仰则是肯定的、必然的。”

这句话没有错,只是在好日子还在后头之际,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过去不可。

柄家在五十年代末期开始面临一个巨大的危机。

缺粮饥馑开始蔓延各省镑县,广东毕竟比较富庶,情况还算好一点。

伍玉荷守着两老两少,无论如何是相当吃力的。

戴祥顺夫妇本来就已在闹老年人的各种衰老病,戴妻的眼睛犯白内障已非常严重,视力已经减到最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像。

这当然为伍玉荷加添了很多麻烦和辛苦,可是,她半句怨言也没有。

每当她对翁姑尽孝时,心上就感到格外的安慰,因为那是对修棋恩情的最具体报答。

伍玉荷记得当年她嫁进戴家去,受了翁姑的无理责备而感到难堪时,丈夫戴修棋曾握着她双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诚地默祷说:“总有一天,爹和娘会知道我并没有娶错了这个儿媳妇。”

伍玉荷当时心里就许了愿,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机会,让丈夫的这句话得到证明。

终于这个机会来临了。

伍玉荷领到了配给的米粮时,必定先让翁姑吃饱了,轮到自己。

有时彩如看在眼内,心生难过,就会发起脾气来,对母亲说:“娘,你得顾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两肉也快没有了,这怎么成?毕竟爷爷和女乃女乃是老年人,他俩不劳动,少吃点不相干,你还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张地探头出去,看两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厨房外头坐着,把彩如的话听进耳去。

“你别这样子乱说话,声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么,爷爷的耳朵根本听不见。”

“不许你说这话,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爹?记不记从前小时候,你爹是怎么个疼爱你,晚晚给你讲故事,教念唐诗,为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难为你脸不红耳不赤的,倒来给我说那番话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须有理。我是看不得你这样捱饥抵饿才急躁,这不是孝顺是什么?”

“彩如,你爷爷和女乃女乃年纪大了,说得不好听,就让他们在世的日子多一点安乐,少一点忧虑,这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娘!”彩如拥抱着她的母亲:“你孝顺爷爷女乃女乃,我孝顺你,再下来,我将来的孩子孝顺我,就是这样子一代传一代,你说好不好?”

“好,好,这样才好。”

伍玉荷母女拥抱着,就为了浓郁的亲情,她们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勇敢地活下去。

当晚,戴祥顺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两张破烂的竹椅子上,似有很严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顺吁一口气,道:“老婆子,我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听。可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要不要我讲得慢一点,声线提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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