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貝元急著回了翠屏的信,信中除了道達思念,以及告訴翠屏有關兒子的一切之外,主要是請翠屏代轉告岳父章志琛,希望能利用一些人事關系,早日把他們父子申請到香港去。
這樣等待了一小段日子,接二連三的收到章翠屏的來信,都在追問為什麼貝元不給她寫信,又頻頻地催促他到有關部門申辦到香港的手續。
這真叫貝元納悶,分明是他的各封回信,翠屏都沒有收到,為什麼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有一個方法,就是盡快申辦赴港手續,大家團聚了,就什麼都好說。
貝元拿著翠屏最近的一封來信,重新讀一遍,尤其記住了末段是這樣寫的︰……父親重托了人事,廣東省邊防部的劉守德已從我們處得到了你和清兒的一切資料,請從速去找他,自然就會代辦一切。急著見你和清兒!
貝元帶好了妻子的信,整妝前去邊防部求見劉守德,伸長脖子,站得腰酸腿軟,才被接見。
那位劉守德也沒招呼貝元坐下,只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下,就道︰「你求見是為了香港有位姓章的先生有事要跟我商量?」
貝元道︰「章志琛先生是我岳父,他在香港,我的妻子最近到香港跟他重聚了,他希望我和兒子也及早申請到港去,因而拜托了你……」
劉守德立即伸手止住了貝元的話,道︰「慢著,我跟章先生只是片面之交,他從沒有拜托我什麼,就算有,我也不能替他辦,你知道現在國家體制不同,法規自異。在大陸干活並不差,何苦巴巴地想辦法往外逃。」
這番話令貝元狼狽極了,急得雙手不知往哪兒放,支吾著不能圓句。
劉守德早已站起來,做好了送客的表情,道︰「我事忙,不多招待了。原以為香港的章先生托你來問句好,所以才騰些空來接見。」
貝元垂頭喪氣地走出邊防單位的大樓時,迷惘、沮喪、氣餒、煩悶,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涌上心頭,把整個人壓迫得要爆炸似的。
「事件的前因後果是無法解釋的。」
貝元終于忍不住,帶著貝清尋到伍玉荷的家里來,只有伍玉荷才是他傾訴的對象。
「貝元,你別焦急,很可能是翠屏記錯了名字,她父親重托的不是那位姓劉的。」伍玉荷安慰著他。
貝元搖搖頭︰「其中一定有詐,我寫給翠屏的信,她全收不到。」
「可是,你仍然收到她的信,不是嗎?」
「暫時是的,或者過一陣子,又要出問題了。」
事情是透著蹊蹺的,伍玉荷明知如此,也無奈其何,安慰的話可能是白說,但也要說吧!
貝元的憂慮不是空穴來風,果然在幾個月之後,就再收不到章翠屏的信了。
「亂世失散的人何其多,當然不只我一個。」貝元燃點著香煙,不住地啜吸著,幫助他鎮定神經。
伍玉荷輕嘆一口氣,道︰「如果貝桐伯伯不是在前幾年去世了,以便多一戶人家可調查到翠屏的消息。」
這麼一說,伍玉荷就想起︰「貝元,為什麼不給貝政或者你細姐寫封信?」
貝元嘆口氣︰「自從父親過世之後,他們就跟我斷絕來往了。」
「翠屏到香港去後不曾跟他們踫個面嗎?」
貝元搖頭︰「怎麼會。連我都不往來,地址又變更了,我給他們的信都打回頭,明顯是細姐不願意跟我再有什麼相干了。」
伍玉荷慨嘆︰「一個家里頭有多過一個女主子,就總是多事。你家跟我家都是如此。」
這麼一說,伍玉荷就想起了,問︰「貝元,你還跟晉隆洋行的人來往嗎?」
「為什麼這樣問?」
「他們一定會知道你岳父的消息,都是做英資大洋行的代理生意,一個圈子內能有多大呢。就如要查廣州上下九的絲綢行,一問我家老爺,就全部如數家珍地能背誦出來。能找到他們就成了。」
伍玉荷不是說得不對,但大陸解放後,晉隆洋行也就解體了。
英國煙草公司在中國的業務當然經營不下去,在社會主義體制下,已經改由國家統籌全國的香煙生意,不論是國產香煙抑或進口的舶來煙,都如是。
貝元早已經被分配到國營單位內做些文書工作,跟晉隆洋行的人早就失去了聯絡。
日子就在茫無頭緒的等待之中過去。
連伍玉荷最近跟貝元見面時,都覺得他衰老了、憔悴了。
伍玉荷的心在隱隱作痛,怎麼時代的變遷,家庭的不測,會令一個剛強的男人萎靡如斯?
這天,貝元帶著貝清來到伍玉荷家,他視到伍玉荷家來是一項最令他暢快的娛樂。尤其是目睹彩如一見貝清,就牽著他的手那副小心呵護的情景,他心里就不期然地有著一份踏實和安慰。
彩如是越來越像個小小的大姑娘了,連舉動都多少帶著母親的韻味。見了貝清,一把拖著他就說︰「小弟,來,我給你看看今兒個晚上,我們燒了什麼菜。」
貝清忽然甩掉彩如的手,嘟著嘴不說話。
「怎麼呢?生誰的氣了?」
「你!」貝清說。
「我?」
「對。我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的小弟。」
「可是,你比我小一歲呀,不是嗎?是該由我來照顧你。」
「不。」貝清挺一挺胸膛︰「這世界沒有女的拖著男的手,只可以男的帶著女的走。」
彩如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了。
「有什麼好笑的?」
「笑你呀!小小年紀就要當個大男人,當不成就生人家的氣,告訴你,大男人有大氣派,不能像你這樣,動輒就鬧脾氣。」
「我不是鬧脾氣,我只是告訴你,我現今長大了,不喜歡你一見我面,就拖著我的手走。」
還沒有待彩如回話,貝清就立刻再補充說︰「要拖手的話,由我來拖你。」
說罷了,一拉起彩如的手,就往前門奔去。
「你要帶我到哪兒呀?不是到廚房去嗎?」
「那是女人管的事,我們到魚塘去,趁天未黑還能捉到小魚呢!」
目送著彩如和貝清跑出門去,貝元就走到屋後的廚房,倚在門上,定楮看著伍玉荷在忙這忙那地燒晚飯。
細汗分明已是滿額,伍玉荷只能拿手臂擦一擦快要流瀉下來的汗水,就又非常專注地洗瓜切菜去。
第一部分
第8節驀然醒覺
貝元看呆了,心上不住地牽動,有一種難以禁捺得住的意欲,他要沖上前去,為伍玉荷揩了額上的細汗。
那應該是他分內之事。
心忽而飛馳到很多很多年前的光景,貝元看著他的玉荷妹妹冒著雨自街口飛奔走向貝家的大門外,大聲叫嚷︰「貝元哥哥,貝元哥哥,快來快來,我帶你到廟前看布公仔演戲去。」
當小玉荷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貝元跟前去,才站定了,貝元就拿出手帕來,為她揩去臉上額上的雨水。
似有相同的情景,在玉荷出嫁之前,她跑到珠江畔與貝元相見,說︰「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貝元同樣拿出了手帕,為他的玉荷妹妹印掉了腮邊的苦淚。
是淚是汗是雨,都不相干。
反正是他貝元的責任,要為玉荷揩干她一頭一臉的淚水汗珠雨滴。
伍玉荷像朵在淒風苦雨中依然堅挺著生存下去的小花,應該倍受愛護。
貝元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就抓住了伍玉荷的手。
伍玉荷的手正拿著一把切菜的刀。
那刀如果就這樣劈下來的話,貝元的頸項就會血如泉涌了。
他忽然受驚似地,摔下了玉荷的手,連連後退幾步。
貝元心知,他恐懼的不是那把鋼刀,而是他心上那個要憐惜、要保護、要愛戀伍玉荷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