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深自愧悔,抑或慶幸仍有後輩隨侍在側,總之,戴祥順夫婦是在很樂意的情況下,跟伍玉荷回小欖鎮上去長住了。
以後晨昏定醒的責任由伍玉荷一人擔承,如何令老人家活得安穩,伍玉荷沒有經驗,卻勝在有一番誠意,故而總算順遂。
社會制度的改變,使戴家的生活貧苦了,卻令他們精神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團結。
戴祥順在夜深人靜時對老伴說︰「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窮,更沒有想過窮了之後還會有如此馴孝的兒媳與孫女兒伴在我身邊終老。」
戴妻又熱淚盈眶地答︰「多少次了,我想跟大嫂說一句從前的種種錯在我,可是,總開不了口。」
「算了,她是個明白人,不必講。」
戴家總算是一家子在小欖鎮上過著清簡的日子,生活的一切隨著時代變遷而適應,總算沒有給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煩。
貝元方面,情況比較復雜。先是章翠屏的父親章志琛在大陸解放後,立即設法將女兒帶回香港,憑章志琛的後台,打通關系,讓章翠屏名正言順地從大陸回香港是沒有問題的。倒是貝元與貝清父子,因是在大陸出生,沒有香港身分證明文件,就比較費周張了。
章翠屏是決計不肯獨個兒跑到香港去而拋下夫子不管的。
情勢再危急也動搖不了她的決定,就是貝元也不住地苦勸︰「翠屏,你先回香港去,再設法把我和清兒弄出去,不是很好嗎?時局變幻莫測,以我們的出身,在這兒是有點朝不保夕的。」
第一部分
第7節擔憂過度
章翠屏道︰「那是說我們會有危險,是嗎?」
貝元輕嘆一句︰「有這麼個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兒生死與共,同患難,共安樂,一家子三個人不能離開一分鐘。」
「翠屏!」
「你別再說下去了,除非你心里巴不得我離開,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貝元驚駭地高聲咆哮。
然後,他看到妻子含淚的眼楮,他就知道責怪錯她了。
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緊緊地抱著,道︰「翠屏,對不起。」
章翠屏拼命地搖著頭,在丈夫懷中飲泣道︰「元,我一直怕失去你。從嫁給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著沒有你。請原諒我,我的恐懼同時造成了我的大方與小器,我……我怕……」
貝元吻住了章翠屏,沒有讓她把話說下去。
有些說話是並不需要明說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個很難得的妻子,這一點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願意置本身的安全與苦難于考慮之外,一定要跟他們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計地想把貝元與貝清父子都同時申請到港,卻遲遲沒有消息。
這樣子一拖,章翠屏的母親章游淑琴因擔憂過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親的電報說是︰「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擔驚,心髒負荷不了,現今病危,速往有關部門補辦應辦手續,來港相見,其余諸事見面再議。」
貝元抱著妻子的肩道︰「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對清兒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對你的一樣,怎能還呆著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著頭飲泣,沒有回話。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後不久,我們就能前來團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簡便的行李,從速辦妥了赴港的手續,貝元就帶著貝清到火車站送車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貝元逗著兒子,希望貝清能跟他母親聊聊天,把離別的氣氛弄得淡薄一些,免得彼此心上太難過。可是,連可愛的兒子都沒有這種感化的能力。
章翠屏幾乎是被貝元強力地拉離了懷抱,把她塞到火車上去的。
火車開動時,她才開始泣不成聲。
在抵達香港之後寄回來的第一封信,章翠屏寫道︰貝元吾夫︰離別時我半句話沒有說,只為心痛得令我不能言語。我有種預感,這麼一離開你們,就後會無期了。這種恐怖的預感一直糾纏至今,揮之不去。我實在很怕很怕,尤其是夜里,對你的思念日重一日,相信會把我折磨至病倒而後已。
請代我吻清兒。母親仍在病中,已有起色,想是我回到她身邊來的緣故。
翠屏再者︰行色匆匆,未及向玉荷道別,你見著她,請代問候。別為了什麼緣故,而不讓清兒跟彩如相見,請記著我的這句話。
讀了妻子的來信,的確有很多很重的惆悵。
貝元不期然地掏出煙包來,取出了那種翠屏曾主張集中火力催谷的「三個五」,燃點著了,深深吸吮一口,再把白茫茫的煙自鼻孔噴向空中,連連吸了幾口,就活像要把胸腔內積屈的怨懟與哀愁都吸索了,清洗潔淨,趕出體外去似的。
看著清煙裊然,在頭上輕輕旋轉、凝聚、擴散,貝元見著了兩張端莊明麗的臉龐,交替著在他的眼前出現。
貝元想,一個男人真可以同時愛著兩個女人嗎?
為什麼不呢?
真心愛著兩個女人,而不擁有她們,跟一些男人只擁有著很多個女人,而並不愛她們,是有分別的吧!?是他比較幸福,還是那些男人比較幸運?
貝元是盼望著早日與妻子重聚的。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翠屏的預感靈驗了,她再不回到大陸來,而他又去不了香港,那麼,自己跟玉荷是不是就能續前緣了?
才這麼一想,他就驀然驚駭,翠屏真有過人的聰敏,她其實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就會抓著,把他的玉荷妹妹重新納入懷中。這個思想是暖昧的、見不得光的、歉疚的、貪婪的。
貝元立即把手中的香煙塞到煙灰盅內,雙手擺動,趕走了房內的輕煙,且站起來,趕忙走到兒子的睡處,讓自己因為看到清兒,而醒悟自己的身分和責任。
他撫弄著貝清那頭柔順的頭發,忍不住癌首吻在他的額上。
「爹!」貝清轉醒過來,望著他的爹。
「我把你吵醒了。」貝元說。
「是不是娘回家來了?」貝清問。
「沒有,她不會回來了。」
「可是,我剛才分明看到娘坐在我床邊給我蓋被,娘還笑著罵我︰」‘怎麼連這小陋習也像你爹呢,總愛在睡熟時踢被子。著了涼,就要叫我操心!’「
貝元緊緊地抱著貝清,喉嚨像被堵塞了,說不出話來。
「爹,為什麼娘不再回來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兒,我們想辦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團聚,好不好?」
「好。」貝清不住地點著他的腦袋瓜,然後忽然望著他的父親,很誠懇地問︰「爹,我們能把彩如也帶到香港去嗎?」
貝元怔住了,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回答。
貝清搖著父親的手,道︰「我舍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舍不得彩如,那怎麼辦呢?」
這是宿世的緣,還是前生的孽?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撫慰自己,還是真的在哄兒子,他說︰「有些分離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兩全其美。」
貝清似懂非懂地望著貝元,嘟長了嘴說︰「要是讓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會哭,我知道她一定會。爹,那怎麼辦?」
做兒子的把父親要問的問題提了出來,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們再想辦法。」
「你先帶我去見彩如,讓我們也想辦法。」貝清這樣說,口吻像個成年人,更見他的可憫與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