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睡房去卸裝,月兌下了那襲旗袍,把發髻打散下來,在鏡前站著。
身體還是如此的光潔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女敕滑的皮膚之內。
我伸手撫觸著雙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際。
我寬松地嘆一口氣,感覺仍是滑不溜手。
當然才不過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黃花瘦,還落得一份淒迷的楚楚可憐,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會把人整個都磨損得枯黃干癟,神頹志喪。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錦被之上,那種貼身的軟棉棉感覺。益發令我想起
了私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說話上鑽牛角尖,由他怎樣想當然吧,我必須謹記自己是賀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總要把心神安頓,把體能虛耗,別是如此空蕩蕩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于忽然間蒼老,更令人惆悵。
賀智要陪我添置新裝,我竟有一番興奮,對她說︰「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從鄉下走出來,工廠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職,那照顧我的同鄉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體的衫褲穿在身上見工去。其後,還是預支頭一個月的薪金,去縫了件旗袍,當成制服穿。那種感覺,現今跑回來了!」
賀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滿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賀智後頭走,聲勢還是響亮的。
店員殷勤招呼,賀小姐前賀小姐後的,簡直當她是寶。
賀智低聲地對我說︰「看,這就是外頭世界,認錢不認人,我每月負責她們大量佣金,故而對我鞠躬盡瘁。等下你大手筆的買上幾套,立即升價十倍。」
年輕女店員原本只著意招呼賀智,其後看我是試穿一套,買一套的樣子,便忙不迭的圍繞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貼。
那些時款套裝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來都好看,舍不得放棄。
最難得的是整個人都變得年青,這感覺竟如此有效地影響著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不然。
賀智也買了兩套,其中一套黑色瓖米白緞領的套裝,賀智喜歡極了,就是那尺碼太窄,腰身反而顯得臃腫,壞了賀智甚是適中的身裁,誠是美中不足。
我說︰「大一號就理想了。」
店員立即說︰「請等一等。」
只鑽到里頭去一轉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碼的西服取出來︰「賀小姐,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辦公室去。」
賀智點點頭︰「不相干,你們肯定別是穿用過的就成了。」
「賀小姐請放心,我們有專業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現在就一起包起來拿走呢?」
賀智把我拉到一旁,低聲道︰「他們要多賺一筆。」
然後,賀智細細的向我解釋,這等名店也做一些娛樂或歡場中人的生意,電影電視藝員小姐們有空踱至名店,選定幾套貴價貨,然後把冤大頭帶來,簽了信用咭了,服裝才轉一個圈,就自動送回店里來,物歸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無恙地賣出去。小姐呢是要現鈔多于名牌服裝,名店呢,多一條財路。
「剛才那一件定是什麼人訂下來,等有人認頭找了數,再賣給我。」
賀智笑道︰「我跟賀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齊為同一襲眼裝付過錢!」
從前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真不是這樣的。
別看輕我們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賞小賬,千多萬謝,那是全層樓同事有份攤分的正當收人。
至于說,個別客人送禮物,我們還真不輕易肯收。收禮是真要對對方有好感,且是賞他面子,認定友誼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禮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說我認識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還立即縫制了,穿出來,讓敬生看,以示謝意。
怎麼現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殺。完全不怕流言、不顧面子,更不談骨氣了?
才出來買幾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課。
外頭的新人情、新道理,還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學,好好學呢!
簽完了信用咭,賀智看看表,對我說︰「有個會議等著我去主持,遲不得。你先到發廊去,我給那發型師補個電話,招呼一聲,他自會給你剪個好看的發型。」
我其實心上是十五十六,多買幾套服裝替換無所謂,要更改發型,真有太多誠惶誠恐,賀智這麼一說,我乘機退縮下來,說︰「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這發髻怎麼配時款西服?」
「我這就把頭發束上去,用個發夾夾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擾攘之間,竟見走進來一位貴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聲︰「大嫂!」
是賀聰的妻。
賀阮瑞芳跟我平日的關系不怎麼樣。
她看上是個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于色的人。
常礙著了聶淑君和她母親阮柳氏的身份和關系,我當然的不指望阮端芳會對我額外的友善。
因而,我們一直的保持了距離。
然,想深一層,我對阮端芳的印象還不是太差的。
只為有一次,一位表親模上門來,向聶淑君求借。
這種事對賀家來說呢,也是司空見慣了。
實實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預定了一筆錢,無可避免的用在接濟親朋戚友上頭。
敬生還自定一個規矩,凡是第一次開口求借的,除非數目太離譜,否則必定幫忙,然,下不為例。堅持舊債未還,新債免問。
我呢,心就比較軟,事必問明問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覺得其情可憫,境況堪憐的話,總是幫的。
聶淑君卻是賭心情,踫巧對方說的話對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氣清,神采飛揚的話,手筆還是可觀的。否則一毛不拔。
這天,來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聶家那邊的人,並非賀氏一支,對方說是兒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幾千元,讓兒子多個松動錢傍身。只因苦學生現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順地在彼邦找到幫補用學費的散工,各國的移民局今出如山,發覺學生謀事,嚴重的要遞界出境。
親戚總覺得兒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張張地找工作,太令她擔心了,于是求助于聶淑君,講好待兒子安定下來,一切就緒,也未必需要動用那筆錢,就立即歸還。
一定是踫著聶淑君心情不怎麼樣,于是拉下了面孔,說︰「拿我的錢去安頓你兒子的心,怎麼成話呢?又不是沒得穿沒得吃了,這個忙叫人家怎麼幫?我的心也多不安穩呢,誰幫我?」
就是如此毫無轉圜地回絕人家了。
那親戚是垂頭喪氣的走,還是我送她到大門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點難過,幾千元是個小數目,真想就掏出來幫她一幫,可又不敢,回頭讓聶淑君知曉其事,那還得了,怕吵得連天都要塌下來。
目送著親戚離去,連一句「好走」都卡在嚨喉說不出來。
心想,要編個動人的故事才借到錢呢,其實不難。人家既是實話實說了,又有誰不是在養兒育女呢?將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連舉手之勞也省掉?
正在愁悶之際,只見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趕出大門來,見了我就問︰「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