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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18頁

作者︰梁鳳儀

「當我重新自述茫中醒過來時,已經在街上,朝著傅家的大宅走回去。

「過掉半個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賢姑爺把我約出來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廣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滿頭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輕輕為我印掉了額上的汗殊。

「尚賢姑爺那麼地不喜歡講話,帶著我走上一個小山坡,寂寂無聲地就坐至夕陽西下。

「我不敢多問,也不需要問。那年已十六歲,以為世間上會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回事。

「這以後……」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繼續說下去︰

「尚賢姑爺沒有再把我帶出去了。他有諸多的不方便。

畢竟傅家老爺已經宣布,要招郎入舍。

「傅家上下開始為映雪姑娘的出閣而忙個團團轉,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異樣,都說︰

‘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說話傳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來,慈愛地問︰‘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嗎?’

「我沒說什麼,只微垂著頭,豆大的眼淚,一顆顆碎落在衣襟上。

「瑞心!快快別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雙肩,誠心誠意地安慰。

「我還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

「‘媽,別讓瑞心嫁,先讓她陪在我身邊好了!’

「傻孩子,時移世易,現今還流行把個小丫環留在身邊一生一世嗎?為瑞心好,也得給她安排,好讓她在你出閣之後,就嫁給許友年去!’

「誰個叫許友年?我現今都記不起來了。當時,我只管哭著亂嚷︰‘我不嫁,我不嫁!’

「陣陣痛心,肝腸寸斷,教我整個人收縮,彎了腰,胃部抽筋得厲害,差點兒就要滾到地上去。

「‘媽媽,別讓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邊喊。

「‘好,好,真拿你們沒辦法,難怪,還小昵,都是孩子,就讓瑞心留下來奉侍姑爺小姐去吧!’

「我這才稍稍止住了哭聲。

「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閨房之內。

「一室的紅,喜氣洋洋。

「她和我竟然相擁著流下眼淚。

「我說︰‘三小姐,你別哭!’

「‘這就要離開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們才是十六歲的孩子呢!難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門半朝難呢!’

「‘可是,姑娘是嫁給姑爺,連睡房都不用換,有什麼分別呢!’

「‘怕姑爺待我不好!’

「‘不會的。’我說。清清楚楚地說,「姑爺會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這個信心?平日你到銀鋪去走動多一點,總听過人家在背後怎樣議論姑爺呢?’

「‘都說是個勤奮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會不會將來發跡了,就把家中糟糠棄如敝屣?只要是情義深長的人,我可不嫌清苦。萬一富貴臨門,就三妻四妾,家無寧日,那可怎麼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爺不是這樣子的人!’

「不是嗎?他大抵知道要入選為傅家的東床快婿了。把我帶到城郊去逛的一無臨別時,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語音如此地平和,一點激動的情緒也沒有,跟昨晚我在父親房里見著的她,有大大的分別。

是每一觸及過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嗎?

案親年青時本心一定是向著這個博家的小丫環的。難得瑞心姨姨肯從一個正面的角度去諒解父親的處境,竟不怪責他為了前途,為了名正言順地繼承傅家的銀鋪,而遠離本心,放棄所愛。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重復,是第一次我對父親的行為不予苟同。

我當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講我的感受。且把對父親的稍微不滿隱藏心底。

瑞心姨姨當然是個情有獨鐘、矢志不渝的女人。

這種女人也真是只有舊時才會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沒有人不歡天喜地、笑逐顏開。就算有傷心人億也收藏得頂密實。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兩條粗辮子,別了那兩朵珍珠花,喜氣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訴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爺專程雇了個攝影師回家來,替我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紀念。」

我忍不住問︰「爸爸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呢?」

瑞心姨姨望向園子的另一邊,眼珠子出力地轉動幾下,應在追索︰

「他嗎?他笑著,接受人家的道賀。直至夜深人靜,筵席都散了,新姑爺回到姑娘的房里來。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邊。他望住了我,說了一聲︰

‘謝謝你!’我當時答︰‘不謝!姑爺晚安!’

「就這樣替他們關上門,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默然。如此這般,瑞心姨姨就為一個曾經初戀的男人守了幾十年?不寒而栗!

然,跟父親的遺書仍未吻合呢!這故事顯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講下去了︰

「和平後,內陸還是人心惶惶。尚賢姑爺跟老爺商議,獨個兒到香港去考察。寄回來的家書,老說香港前景極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擋得住中國政局的風風雨雨。

老爺終究听了姑爺的建議,把銀鋪的部分資金,寄到香港去讓女婿創業。

「那些年,我一直陪著映雪姑娘,在家里長盼團圓。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爺嚇得什麼似的,堅持著要女兒設法到香港來,跟姑爺團敘。映雪姑娘還是舍不得父母。一邊痛哭失聲,一邊拖著我,逃到香港來。

「映雪姑娘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經年的調理,求神拜佛,不知幾許艱難,才有了身孕。醫生其實不贊成映雪姑娘生養,認為對她的健康只有壞影響,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長嗟短嘆了千百萬次;‘不給江家傳後,我怎麼對得起尚賢。要真沒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願,我也只得為他另娶一個女人好了!瑞心,你怎麼說呢?’

「姑娘望住我,懇切地問。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償。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歲。」

瑞心姨姨眼眶濕漕了。

她對母親竟如此長情,對父親就更不必說了。

「你母親去世時,你還只有這麼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來了。」

「多謝你,這些年,全靠你把我帶大了。」

「你父親的心血還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這麼說,他也愛……你!」

我咬實牙齦,鼓起勇氣說了這句話,目的也許是鼓勵著瑞心姨姨把結局給我道來。總不能半途而廢。

「不!我知道他並不愛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應,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時間不知如仍應對。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來。

情緒跌蕩若此,可見她跟父親的愛戀,如何刻骨銘心,肝腸寸斷!能有這種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懷,究竟是好是壞?只要愛過了,就不枉此生,是嗎?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後,我能在追憶自己的故事時,會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傷,激動,時而呆若木雞,譬如昨日已死,時而淚流滿臉,悲慟欲絕!會不會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許,總比過盡平淡一生,仍是無可無不可地活下去好。為愛而死而生而歡樂而悲哀,總是難能可貴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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