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十年未見過面嗎?」我問。
「畢業後,各忙各的。我尤其在外國的時候多!及後,蔣幗眉又搬了家,她似乎並不作興跟同學多所來往。誰不為口奔馳呢?友情在亂世最難維系!」
我們算處于亂世嗎?是不是太言過其實了?
我把這句問話往回吞,各人的際遇與感受不同。同事之間,尤其是上司下屬,免得過不宜太深入了解查問個人的事跡,一旦涉及私隱,關系就易起變化!
直至目前為止,杜青雲再高級,再有才華,還只是江福慧手下一員將領而已。很多人都批評香江富豪,太感染門第之見,然,我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必起門來,我可以輕輕松松,毫無芥蒂地跟這姓杜的大嚼家鄉雞。
一旦大開中門,別的且不去說它,有誰間機構午宴,不把江福慧的位置排在主人家的旁邊?所有利通銀行的將帥,也只得叨陪末席!我不去計算別人,別人也會來計算我!
計算的定義是抬舉、吹捧、尊重抑或謀害,其理一也。
簡單一句話,輪不到我不同流、不從俗!
回家去後,第一件事就趕忙跑進瑞心姨姨的房間去,給她慰問。房內空空如也,我嚇那麼一大跳。
沖出來抓住蚌菲籍女佣就問。對方答︰「她到園子散步去了!」
我這才安了心!步下通往園子的幾級石階,就看見瑞心姨姨在懸崖的欄桿邊,背向著我。
「瑞心姨姨!」我走過去,輕輕扶住了她的肩︰「這兒風大呢!」
濤聲不絕,在風里更顯清朗。一個個白頭浪,在夕陽余暉中,仍然輕拍崖岸,淺起千堆雪花,一次又一次散落在崖石之上。
瑞心姨姨拍拍我的手。
「要到里頭去坐嗎?」
「我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吧!」
我陪著瑞心姨姨坐到搖椅上去。
「慧慧,你小時候一不遂意,就哭鬧不停,只消把你抱到搖椅上一放,登時就止了哭聲,笑逐顏開。」
「小時候,我一定是個非常難纏的家伙!」
「是你父親的刁蠻公主︰」
「他過分寵我!」
「算是懷記你母親的親情,也為你可愛!」
「瑞心姨姨,我很抱歉,害你無端端地病了這麼一場!」
我突然地心急,趁對方自動提起了父母的恩情,立即踏入正題。
「別擔心!小病是福!」
「是我的錯。我那麼的小題大做,嚇著了你!」
「心里頭如果光明磊落,怎會惶恐失色?」
話說到關節兒頭上去。手心不住冒汗的是我。
低垂著頭,一時間情虛,我竟不曉得追問下去了。
「慧慧,我想過了,一直瞞著你,始終會有更多的誤會……」
「瑞心姨姨,你說……你說好了,我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對父親,有難以報答的恩情,我什麼也會得諒解的!」
「這好呀!我可安心了!」
第四章
瑞心姨姨重重地咽了一口氣給我講她的故事。父親在天之靈,一定庇護著我們,輕易地解了這個死結。
瑞心姨姨慢慢地將頗為渙散的眼神,自遠方收回來,好好地望我一眼,說︰
「你父親是一九二五年在廣東的小欖鎮出生的,跟你母親映雪是同鄉。映雪姑娘是傅家三小姐,前頭兩位大姑娘與二姑娘都嫁到外省去了。你外祖父傅林山是廣州一家也叫利通的小銀號老板,當時一盤生童,營運得頭頭是道,只可惜後繼無人。兩位女婿都各有所業,並沒有打算縫承岳父家產業的打算。傅老爺便期望小女兒映雪姑娘能嫁個對銀鋪有興趣的好青年。
「是天緣巧合,尚賢姑爺當時在銀鋪當後生,勤奮至極。由于家窮,晚上還留在銀鋪住宿,也算兼職看更,以求在薪金之外,還不愁兩餐一宿。
「尚賢姑爺比我和映雪姑娘都大五歲,我跟傅家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一個屋檐下,同年同月只差一天就同日出世的兩個女娃,貴賤相去何只千里!」
不能說瑞心姨姨的說話有酸溜溜的霉氣,她只是平鋪直敘地說著一個故事,差點像是跟自己沾不上關系的,一個屬于他人的故事。
「我父親也姓傅,是真姓,還是沿用主人姓氏,就不得而知了。傅家的人都臂他叫老九喊母親做九嫂。老九在傅家是雜工,九嫂專門奉侍傅太太。
「傅太太作動生映雪姑娘時,九嫂還頂著個大肚子忙于燒水,幫忙著執媽接生。
「映雪姑娘出生的第二天,不知怎的,九嫂在廚房里摔了一跤,就早產,才生下了我後,就返魂無術了。
「傅家太太于是把兩個女娃一起帶大。我從小就有責任在身,老要在映雪姑娘身邊,陪她讀書耍樂。
「溫飽倒是不愁,親情卻堆擁有了。」
「每天每夜,目睹傅家老爺太太把映雪姑娘抱在懷里又疼又惜,我只得站在旁邊干睜著眼看。
「映雪姑娘讀書識字,也教我那麼一點點。西席先生老是贊她聰明伶俐,其實,最難得的還是她天生有副慈善心腸。我還記得,每逢過年,傅家老爺賞我一套新衣,就別無其他了。倒是映雪姑娘慷慨,必拖了我的手,走到她那檀木雕花的首飾盒跟前,硬要我挑件小飾物,或插在頭上或別在襟上,好襯得喜氣洋洋。
「有一年年底,我才十二歲,尚賢姑爺那陣子已十七了。我跟太太姑娘跑上銀鋪去,跟銀鋪的伙計一齊吃團年飯,尚賢姑爺拉住了我的雙辮,說︰‘很好看的一位小泵娘啊!這別在辮子上的一雙珠花,很矜貴!’
「我原以為矜貴二字,一生跟我絕緣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里睡不安寧,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賢姑爺那張端方正直的臉,笑著把我的小辮握在手里說。「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貴啊!」
「原來不只我對尚賢姑爺有好感,我漸漸開始注意到傅家上下人等,都對這位孤苦伶仃,卻勤奮好學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親老九在內。
「每次,我開小差,要跑上利通銀鋪去,問尚賢姑爺一些書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親問明原委,必不罵我。」
「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實實在在凶巴巴,他只專職奉侍三小姐一人,從不肯跟我多言多語。」
「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說讀聖賢之書,就有慈善心腸嗎?我曾以此問父親,他老人家只搖頭輕嘆,沒給我好好解釋。
「我十五歲那年,父親亡故,彌留之際,執著我的手不放,只說了一句其實不應該說的話︰‘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個像那尚賢先生的好男兒,我就死能瞑目了。’
「父親的遺言,只我一人听到,如許地刻骨銘心。
「這以後,我每逢上利通銀鋪去,臉就紅。
「有那麼一個中秋之夜,傅家合府上下在園子里迎月賞月。傅家老爺驀地想起,今兒個晚上,利通銀鋪的另一名伙計老劉請了事假,回鄉去給長輩拜壽,只剩下尚賢姑爺獨自守住銀鋪,也就無法來博家趁這一趟高興了。于是跟太太商量著,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飯萊果點,放在一個大紅漆盒內送去。
「我那麼的幸運,得著了這份好差事。
「明月當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驚心,向著利通銀鋪進發。
「門開處,就是那雙魂牽夢縈的大眼楮。
「我怯怯地走進去,為他擺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飯桌前,也想不起應該引退。
「一臉的滾燙,令我渾身的不自在,頭有點昏昏的,差點搖搖欲墜。
「就是那一刻間,尚賢姑爺輕輕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懷中。我嚇得心慌意亂,一顆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里來,驚得什麼似的,幸好有那麼熱熾的兩片唇,給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