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心姨姨,別哭,你難過,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淚。
「慧慧!你父母結婚時,我還能豁出去,我意識到尚賢是深愛我的,只是男兒志在四方,未曾發跡,枉談情愛。如果娶了我,又有什麼前途可言呢?徒負一身才華、滿腔志氣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過!每念至此,我就釋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邊,維護他的一頭家!餅盡經年,你母亡故了。尚賢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麼一個晚上,外頭明月當空,繁星點點!
「我剛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睜著眼,看那窗前浮動的雲影,把羞怯的一彎明月掩蓋了一陣,又飄然遠去︰一次又一次地讓它重見光明。
「房門在這一刻輕輕開啟了,再度關上時,只有外頭月色掩映地照在來人的臉上!魂牽夢縈,朝思暮想的一張臉!
我沒有驚駭,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這一世了結的緣分,只教我倆歡呼著張開雙臂去迎迓。
「那一夜,我從沒有睡得那麼安穩,只听到耳邊有溫柔的聲響,說︰‘我走了,你好好睡去!’
「我迷蒙地答︰
「門沒有鎖,以後也不會鎖了,等著你來呢!’
「‘我這就睡去了!’」
難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還在堅持,她從不鎖上房門睡覺!天下痴心女子能有幾人?傅瑞心之于江尚賢,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著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問︰
「怎麼說父親不愛你呢?」
瑞心姨姨以一種悲絕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渾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
我從來不曾想過世間能有這種令人徹頭徹尾地感到絕望的眼神。曾經有那麼一次,利通銀行一位服務多年的老行員因車禍傷重逝世,父親領著我到他家里去,安撫家屬。
那老行員有五名待養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雙眼的妻,驀然昂起頭來,淒慘地望向來人,那種像全世界都離棄她,人神對她不公平的神態,令我戰栗,連連冷顫,很不自覺地倒退至父親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較那未亡人要悲厲十倍,不是不嚇人的。
「瑞心姨姨……」
「自此之後,他從沒有再走進我房里來了!」
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個園子。開始覺著霧重風寒,夜涼如水。只看大宅客廳里頭的燈光映出來,牽強地支撐著,仍有些微的溫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飲泣︰
「我那麼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這麼地離棄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著守著,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沒能叫我放棄,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雲開見月的一刻!」
「我曾禁不住問他︰‘我如許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憐惜嗎?從前呢?許多許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
「你父親抱著頭,飲泣,求我︰‘請原諒,我不應進來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實燦爛,我想念映雪,想念家鄉,想念過往的一切!因而……’
「‘因而跑進來看我了!’
「‘瑞心,過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現在已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沒有橋梁可以架起來溝通!要我每晚偷偷模模地跟你在一起,我會自覺是毫無人性的吸血鬼,盡情利用你去填補我固工作疲累而更顯寂寞難耐的身心,情何以堪?瑞心,原諒我一次的過錯,一錯不能再錯!’
「我嚇得呆了!」
「我那麼的不甘心,忘不了當年的中秋,忘不了廣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
「既是過盡經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燦爛的一晚,我決不放棄,我等……等那麼一生一世!」
嚇呆的其實是我!瑞心姨姨雖跟父親有著這重特殊關系,然,那女人竟不是她!
能怪父親鐵石心腸,拒人于千里之外嗎?
如若母親還在世,她不跟父親在社會上同步前進的話,一樣會落在後頭。多少的美滿良緣,就為了彼此在適應生活、求取進步上月兌了節,而終成怨偶!
案親年輕時,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緣,去換條直上青雲的大道,又怎肯在風起雲涌的出頭之日,把個精神上仍然活在舊時代的女人,名正言順地放在跟自己共同進退的生活圈子之內?瑞心姨姨的情痴跡近愚蒙,她心頭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壓力,長年累月地出現在江家,對父親所構成的威脅,真難以想像!
愛情不是甜膩膩的一段人際交往與感情嗎?怎麼會發展成心魔魅影,將整個人的精靈都要蠶食掉似的!
我真怕見瑞心姨姨那種午夜夢回時的哀傷與如今的惆悵!
問良心,我寧可怪責父親當年背離心上情爰,去換取青雲大路,都不欲對他在香江成名之後,不肯以傅瑞心為終身伴侶的心態加以責難!
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會有迥異于前的感情發展與價值觀,勉強不得。
現代人接納夫婦離異,也無非是看通了這個很多時難以避免的心理歷程,予以諒解。能有五十年不變的郎情妾意,怕比維持香港的繁榮安定還要困難!
出現在父親與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個中秋之夜與其後另一個星光燦爛的晚上,當然不是虛情假義,然,也不一定要永恆不滅的光輝才能算是光輝的!現今舉頭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戀地擁抱大地,若干個小時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熱烈的火毒太陽。我們也總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經溫浴在月華高照、水銀瀉地的良辰美景之中!
「慧慧,你說,你父親是不是並不愛我?」
對瑞心姨姨,我委實辭窮。
若要騙她說︰「不,爸爸他愛你的!」其實又有何難?
可是,自己都不能置信的說話,老是出不了口。
世間最流利的謊言,先行入信的必是撒謊者本人!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愛我嗎?」
瑞心姨姨開始目不轉楮地望住我,情辭懇懇地問。
我突然地有點怕。
心頭泛起了中學畢業那年,老師給我們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話劇時的情景,我當時演四鳳,老師說,是全台最出色的一個。最差勁的是那個演繁漪的女同學,老師安慰她說︰
「沒辦法!缺了情愛摧殘的歷練,扮不來!」
眼前的瑞心姨姨,活靈靈的一個繁漪,那種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愛保存,擁有的決絕,從她體內每一個細胞,透過每一根毛發與每個毛孔滲出來,如許的陰沉怨毒!
「瑞心姨姨,請別這樣,過去的必須讓它過去,」
「可是,沒有過去呀!什麼也還在眼前心上,怎能說過去呢?你以為一個人去世了,就肯定是結束?」
一聲淒厲的怪叫似在我喉嚨之間往上沖,我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
連坊間的流行小說都已不再是鴛鴦蝴蝶派的天下了。
現今活生生的一個要執著于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叫我如何能不戰栗,甚而大驚失色?我當然鄙夷人世間一總的忘情棄愛,然,感恩懷遠,刻骨銘心的表現方式,必須現代化!
江尚賢已死,江福慧絕對不能廬墓三年!是不是?
連親骨肉都要忘卻哀痛,頂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況無名無份的一個女人!
在過去的幾十年之中,這個愛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憐的父親!
「慧慧,你還沒有答我?」瑞心姨姨窮追不舍。
「答你什麼了?」
「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再愛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