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重新自述茫中醒过来时,已经在街上,朝着傅家的大宅走回去。
“过掉半个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贤姑爷把我约出来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广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满头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轻轻为我印掉了额上的汗殊。
“尚贤姑爷那么地不喜欢讲话,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寂寂无声地就坐至夕阳西下。
“我不敢多问,也不需要问。那年已十六岁,以为世间上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
“这以后……”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继续说下去:
“尚贤姑爷没有再把我带出去了。他有诸多的不方便。
毕竟傅家老爷已经宣布,要招郎入舍。
“傅家上下开始为映雪姑娘的出阁而忙个团团转,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都说:
‘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说话传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来,慈爱地问:‘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吗?’
“我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落在衣襟上。
“瑞心!快快别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双肩,诚心诚意地安慰。
“我还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
“‘妈,别让瑞心嫁,先让她陪在我身边好了!’
“傻孩子,时移世易,现今还流行把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吗?为瑞心好,也得给她安排,好让她在你出阁之后,就嫁给许友年去!’
“谁个叫许友年?我现今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只管哭着乱嚷:‘我不嫁,我不嫁!’
“阵阵痛心,肝肠寸断,教我整个人收缩,弯了腰,胃部抽筋得厉害,差点儿就要滚到地上去。
“‘妈妈,别让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边喊。
“‘好,好,真拿你们没办法,难怪,还小昵,都是孩子,就让瑞心留下来奉侍姑爷小姐去吧!’
“我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闺房之内。
“一室的红,喜气洋洋。
“她和我竟然相拥着流下眼泪。
“我说:‘三小姐,你别哭!’
“‘这就要离开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们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呢!难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门半朝难呢!’
“‘可是,姑娘是嫁给姑爷,连睡房都不用换,有什么分别呢!’
“‘怕姑爷待我不好!’
“‘不会的。’我说。清清楚楚地说,“姑爷会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这个信心?平日你到银铺去走动多一点,总听过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姑爷呢?’
“‘都说是个勤奋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会不会将来发迹了,就把家中糟糠弃如敝屣?只要是情义深长的人,我可不嫌清苦。万一富贵临门,就三妻四妾,家无宁日,那可怎么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爷不是这样子的人!’
“不是吗?他大抵知道要入选为傅家的东床快婿了。把我带到城郊去逛的一无临别时,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语音如此地平和,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跟昨晚我在父亲房里见着的她,有大大的分别。
是每一触及过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吗?
案亲年青时本心一定是向着这个博家的小丫环的。难得瑞心姨姨肯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谅解父亲的处境,竟不怪责他为了前途,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傅家的银铺,而远离本心,放弃所爱。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我对父亲的行为不予苟同。
我当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讲我的感受。且把对父亲的稍微不满隐藏心底。
瑞心姨姨当然是个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女人。
这种女人也真是只有旧时才会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没有人不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就算有伤心人亿也收藏得顶密实。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两条粗辫子,别了那两朵珍珠花,喜气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诉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爷专程雇了个摄影师回家来,替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纪念。”
我忍不住问:“爸爸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
瑞心姨姨望向园子的另一边,眼珠子出力地转动几下,应在追索:
“他吗?他笑着,接受人家的道贺。直至夜深人静,筵席都散了,新姑爷回到姑娘的房里来。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边。他望住了我,说了一声:
‘谢谢你!’我当时答:‘不谢!姑爷晚安!’
“就这样替他们关上门,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默然。如此这般,瑞心姨姨就为一个曾经初恋的男人守了几十年?不寒而栗!
然,跟父亲的遗书仍未吻合呢!这故事显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讲下去了:
“和平后,内陆还是人心惶惶。尚贤姑爷跟老爷商议,独个儿到香港去考察。寄回来的家书,老说香港前景极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挡得住中国政局的风风雨雨。
老爷终究听了姑爷的建议,把银铺的部分资金,寄到香港去让女婿创业。
“那些年,我一直陪着映雪姑娘,在家里长盼团圆。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爷吓得什么似的,坚持着要女儿设法到香港来,跟姑爷团叙。映雪姑娘还是舍不得父母。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拖着我,逃到香港来。
“映雪姑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经年的调理,求神拜佛,不知几许艰难,才有了身孕。医生其实不赞成映雪姑娘生养,认为对她的健康只有坏影响,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长嗟短叹了千百万次;‘不给江家传后,我怎么对得起尚贤。要真没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愿,我也只得为他另娶一个女人好了!瑞心,你怎么说呢?’
“姑娘望住我,恳切地问。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偿。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岁。”
瑞心姨姨眼眶湿漕了。
她对母亲竟如此长情,对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你母亲去世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来了。”
“多谢你,这些年,全靠你把我带大了。”
“你父亲的心血还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这么说,他也爱……你!”
我咬实牙龈,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目的也许是鼓励着瑞心姨姨把结局给我道来。总不能半途而废。
“不!我知道他并不爱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应,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仍应对。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来。
情绪跌荡若此,可见她跟父亲的爱恋,如何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能有这种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怀,究竟是好是坏?只要爱过了,就不枉此生,是吗?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在追忆自己的故事时,会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伤,激动,时而呆若木鸡,譬如昨日已死,时而泪流满脸,悲恸欲绝!会不会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许,总比过尽平淡一生,仍是无可无不可地活下去好。为爱而死而生而欢乐而悲哀,总是难能可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