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重重疊疊地身不由己。
第七章
回到辦公室去,才坐下來,秘書就把張小咭遞到我跟前來,說︰
「附在那束送來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驚心!
隨即望見一大蓬一大蓬的繡球花,插好放在辦公室一角的茶幾上。
敏慧好奇他說︰
「到哪兒去找這種繡球花作禮品呢?香港都不流行這種花!」
我沒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馬腳。
接過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囑咐敏慧替我回幾個電話。旨在把她支使開去。
敏慧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後,我皇著牆角的一蓬蓬繡球花發呆。
連香港花店都不作興售賣的繡球花,在倫敦遍地都是。一條奧本尼道,兩旁的住宅,前園都栽種了粉紅乳白、淺藍淡紫的繡球花,每朵都圓鼓鼓,精神飽滿的,時而迎著清風,時而沐于細雨,天天跟路過的人親切招呼!
繡球花並非矜貴花種,在英國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們獨獨愛它。
為什麼?
若儒對我說過︰
「因為繡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沒有不必要的驕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種在什麼環境里都能快高長大,生命力之強勁,使護花使者周時松一口氣。」
我也但願自己像一蓬繡球花,活得隨和、圓潤、飽滿、生就一種蓬門麗質,屬于普通人家的安樂祥和與舒泰。
我把小咭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錯不能再錯!
我隨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話就如暮鼓晨鐘,敲得我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無所適從。
若儒,若儒,如果當年嫁進喬園是錯的話,如今不能再錯,並不一定就等于我倆可以遠走高飛,改錯遷善,有可能是叫我們咬緊牙關,讓從前的種種,隨風而逝!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天下間有容得下我倆雙宿雙棲之地,卻難覓安置道義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于我,已成過去!
敏慧從對講機傳話過來,說︰
「麗莎史提芬議員的電話!」
我稍一定神,接听了︰
「長基,我打電話來提醒你,這個周五,到舍下來吃頓晚飯!」
「對,對,我沒有忘記!」
「你和喬暉送來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廳的正中,接受著各親友的贊美,也太破費了!」
「難得你喜歡呢!是喬暉親自挑選的!」
「怎麼秘書告訴我,喬暉周五不能赴會呢?」
「對,他這個周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懶!」
「是放心喬暉而已!像你這般人才,打著燈籠尋遍香江也找不著,喬暉視你如至寶,小別勝新婚,敢情好!我就等著見周五跟你談個暢快了!」
這個周末也許真會暢快一點,我自知心有千千結,越結越緊,有喬暉在身邊,往往更加添一度無形壓力。
其實,我並不討厭喬暉,從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後的我,對他更有一分溫柔如綿的憐惜,一為欣賞他的純良忠厚,二為到底有肌膚之親。
然,這些日子來,我看喬暉,竟有許許多多不稱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處理上頭,我都處處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視淺見。
我本來有個好習慣,絕不在同事跟前發喬暉的脾氣,我視給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職,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現今跟男人在商場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實不自覺地承受著男人表面上的寬松讓步,他們大多都肯在言談方面給女同事留有余地,這原本是應該領情,兼投桃報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寵生驕、仗勢欺人的毛病,一時間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對方難以為情,也叫自己失禮!
這些天來,我這一貫嚴格遵守的德性變了形。動輒就在人前對喬暉的種種建議表示不滿,甚而惡言相向。
罷開完業務會議,氣鼓鼓地走回自己辦公室,一坐到沙發上生悶氣。
喬暉尷尷尬尬地跟了進來,說︰
「長基,何必如此心浮氣躁,有什麼不合意的,開門見山討論個透透徹徹,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你的問題太多,說了也是白說,解決不了!」
「你少見的蠻不講理!」
「頂不順眼的人和事,習慣下來就好!」
「長基!」喬暉急得團團轉︰「你叫我怎麼說呢?」
「最好不說,沉默是金!」
「這不是鬧意見的時候。我們綜合企業獨獨缺了旅游業方面的發展,這金輝旅行社既然在地產上入貨過重,財政調度發生困難,願意把整盤生意以如此合理的價錢賣給我們,為何不接納了?」
「合理的準則如何厘定,對他們合理並不等于對我們合理!」我竟然越說越氣,學足了喬楓慣常的語氣,加了刻薄之極的一句話;「正如你認定理想的配偶,對方未必有同感。」
結璃六載,我未嘗說過如此不得體的話。
話才出口,心上的震驚如山崩地裂。
什麼令我變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輕率?
我只覺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無狀,以求宣泄,很有種一拍兩散,以毒攻毒的暢快!
我茫然地望住喬暉。
如果此刻,喬暉給我一記耳光,我怕也心甘情願地接受下來!
然,喬暉沒有動粗,甚而沒有動怒,他只是急得滿頭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長基,你叫我怎麼說呢?」
又是那句老話,喬暉除此,就別無其他伎倆。
我尤其感到厭煩、厭惡。
「長基,要人家金輝旅游出個什麼價,你才叫滿意了?才認為喬氏應該考慮?」
「我是管綜合企業的呢,還是打理地產的?你喬暉的事自己盤算自己管,用不著問我意見!」
「你真讓我拿主意,也還罷了,剛才在會議室內,你一听那價錢,立時嗤之以鼻,弄得誰都不敢再作聲響。問你,你又悶聲不響,干脆跑回辦公室來,這真是……這真是令人難以……適應。」
理虧的當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認,悔而不改。
我像一輛壞了腳掣的汽車,在下山坡。只會向前沖,想必撞個粉身碎骨無疑。
從前,真不是這樣的!
如今,我恨喬暉、恨自己、恨整個喬氏!
什麼都無法從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齒地為自己辯護,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喬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輝,不是我們,財不入急家之門,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價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喬暉驚叫。
「怎麼?起碼一倍!除喬氏之外,誰有資格救它?一旦周轉不靈,旅行社又一間垮台了,信心影響所及,生意難做,難保沒有第二間割價求售,我們犯得著跟他一道誠惶誠恐?」
「長基……」
喬暉這下駭異地望住我,有點難以置信。
「什麼?我說錯了?」
「沒有,沒有。」喬暉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並不如此……」
什麼使喬暉驚覺我的轉變了?
對,這種近乎落井下石,趕盡殺絕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婦倆從來不采用的。
所以,喬暉不明所以。
然,這有什麼不對呢?人是會變的。何況我顧長基不也是受人壓逼欺侮,才嫁進喬家來?
扁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機圖利,兼圖厚利!今日我肯獨存忠厚,救人于水深火熱之中,又有誰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湯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殺死的!餅盡經年,仍然如此慘淡收場,何解?強權之下沒有憐惜、沒有公理、沒有報應!
我當然地憤慨。
人生的恐怖,誰不知曉?誰不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