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一瞬間又過了一個月,首飾箱也就如我的體重,是越來越輕了,心就不免慌張起來。
忍不住找了健如來商量,才一開口,健如就拍案大罵︰
「你這樣子說,大姐,是思疑我中飽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們如果仍是姐妹的話,總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麼商量?沒錢就沒商量,一個永隆行開支還少了?
撐得下去是誰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過半句辛苦,你還來跟我算賬?」
我不禁也火了起來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為這個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辦事!」
我這麼一說,健如反而沉寂下來,似有一點畏縮。
我並非鬧意氣,事實上的確想到永隆行去幫忙,人多好辦事。我從前在廣州也算是處理過家業的,環境不同,道理們是相差無幾。
于是我打算堅持己見,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點不情不願,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這趟爭執,惜如竟站在這一邊,向健如說︰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鋪上去做事,你就由著她去吧!」
健如的反應比我還駭異,想開口問什麼又不好問的樣子。
惜如倒沒有再參與什麼意見。
這個妹子果真是個深沉的人,工于心計,別有一手。認真來說,健如的手段和謀略,還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個星期,釘子踫得滿頭滿臉都是。
真是一言難盡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從何處著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沒有為我安排要做什麼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練地就投入業務之內。
我呢,呆瓜股坐著,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狼狽。
只好走到其他職員的身邊問︰
「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他們都很禮貌地答︰
「不用了,我們應付得來。」
連到午飯時候,是大伙兒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鋪上吃的,我幫著做些清理飯桌的閑工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搶過來,道︰
「不好勞煩你,大嫂,你且息著。」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觀健如,個個職員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問長問短,請教公事。
一個永隆行內全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細嫂,倒把我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宮了。
兩個星期下來,我已意興闌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當了,就是不想出門去。
真的寧願在家帶孩子,一看那對孿生兒女,長得白胖可愛,樣子不一樣,表情卻十足十,真是太興奮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問題。
當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現今做不出成績來,只證明自己無能,多丟臉!
心情是越來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問題,更是無功而還,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氣地塞我一頓︰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應該知道鋪里頭的狀況,生意差,吃飯的人多,工作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你還要來問家用的事,叫我怎樣做?」
我為之氣結。
「要問呢,」健如補充說,「你明天抽著個掌櫃的問他要錢就可以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嫂?」
問題是權操在細嫂手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棄甲曳兵,不再戀戰了。
這一夜,牛嫂又來投訴︰
「大少女乃,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該如何說好!」
「什麼事?你直說吧!」
「日中的功夫委實忙不過來。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氣慣。健如姑娘硬不肯讓四嬸幫輕我的功夫。今日,四嬸反正抱詠詩到街上去,順便就把詠琴也帶在一起,好讓我騰出空閑來做晚飯,不料在街口給健如姑娘看著了,破口大罵……」
「她有什麼好罵的?」
「她對四嬸說︰
「‘叫你全心全意帶詠詩,你倒分了心在這臭丫頭身上;
詠詩有什麼事你關顧不到,我不放過你。’「四嬸給我說,左右做人難,她怕干不下去了。」
我嘆口氣,有苦難言。
這情勢再往下去,就是四嬸肯做,也不得不讓她走了。
哪兒有這個錢去支付她的工錢?
坐食山崩,床頭就快金盡了。
我實在憂心如焚。
包煩心的是外頭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為維持我們在香港這金家而苦干,我則活月兌月兌是個左手疊右手的閑人,吃著一口閑飯。
實況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暉與惜如的教育費都全擱在我肩膊上。
當日若不是及時賤價賣掉廣州的一些房產,把現金捏到手上去,簡直就不知如何熬得過這段日子。
便州的金家現在落得個什麼收場,就更令人感慨。
前幾天才收到九老爺的信,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算是代表二姨女乃女乃與三姨女乃女乃向我們報平安,實則上是閑閑地加上兩筆,道︰
「我們這區的房屋單位領導很體恤我們,仍把原來金家房子讓我們住下去,與其他的住戶同志們有很好的伴,看樣子,他們家家戶戶都覺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麼說呢,除了長嘆一聲,別無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暉姨母病重,我去看過她一次,她叫我告訴你,沒能趕在你赴港前見一面真遺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見的日子了。
信暉的這個姨母對我還是一直都很好的。
包大的苦難與困擾還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體會到的。
最低限度,深閨寂寞,也不是一個短時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過下來,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才知道厲害。
第九章
我還是忙于想辦法先帶領著金家跳出這個經濟困境。
這的確費很大的勁,花很多腦汁,仍未必辦得來。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
這聲嘆息招來了一個慰問。
正在伏案做功課的耀暉,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問我︰
「大嫂,你又有不開心的事?」
不開心的事對我是天天新款,習以為常了。
問我是否有件開心事還比較言之成理一點。
我答︰
「耀暉,好好做你的功課吧,大嫂的不開心事沒有什麼大不了。」
「不,我陪你說說話,反正功課已經做到一個段落。」
耀暉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著講話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可以有興趣繼續生活下去。
我笑著說︰
「來,耀暉,跟大嫂說說你學校里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來也覺煩躁,不提也罷!」
耀暉很懂事地點點頭,說︰
「我在學校里蠻開心,成績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從國內出來的學生,都有這個憂慮。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采取主動,決意克服困難,到頭來問題會解決。」
看到耀暉那一臉的童真與神采,很覺得精神一振,忙問︰
「怎麼,你有實際經驗證明你的想法嗎?」
「有,多的是。」耀暉睜一睜眼楮道,「最近就有一個例子。」
我覺得好奇地望著他。
耀暉歪一歪頭,象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對我說︰
「學校里的香港學生一直很看我們從大陸南下香港的同學不起,他們覺得我們笨,既不精靈又不高貴,學校里差不多都沒多少個香港同學肯跟我們一起耍樂。」
我微吃一驚道︰
「你怎麼從沒有告訴我?」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理睬我們,他們也少了我們一班好同學呀!」
我駭異,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氣象個年輕人。
頭腦呢,還要比年輕人成熟。
「其他的大陸同學都買他們的人情,討他們的歡心,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覺得怎麼洋,也許為了這個原因,他們恨起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