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我踫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將她拉近身邊,她大力掙扎,拳腳相加,然而我咬緊牙關決不放手。
我竭盡全力將她帶出水面,爬到岸邊。然後我再也無力支撐,躺倒于地,血氣似已逼至喉頭。
慕容寧臉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傷痂已有幾處剝落,露出淋灕血肉,我看見她肩膀起伏,不停發抖。我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卻惟恐觸動她的傷處。
但是忽然間,她一躍而起,我竟不知道她這時還會有那樣大的氣力。
她低著頭,發狂般向岩壁沖去。
我奮起最後的氣力猛然一掠,擋在石壁前方。
她一頭撞入我懷中,一撞之勢何其強勁,我沿著石壁緩緩滑倒,吐出的血灑在她頸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雙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暈後,她抬頭,將臉逼近我眼前。
她臉上神情似笑似哭,傷痂牽制了她臉上肌肉,她整張臉可怖地扭曲。
「有人會想看這張臉麼?」她嘶聲喊道︰「有人會想听這種聲音麼?」她忽然掙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層傷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會願意踫到這種東西麼?」她喊得喘不過氣來,不停咳嗽,仍掙扎著迸出斷續的字句︰「為什麼你不讓我死…」
我望著她,完全不覺得驚恐畏懼,我的心多日來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絕望與疲乏。
「那麼就一起死吧。」我說,我一開口就有血不停地涌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我伸手抹一抹嘴邊的血,冷冷詭笑,「當你說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換關荻的,我就已決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紅蓮峰的大火里。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時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帶你走進那片燒得正旺的樹林……我不知道竟會掉進這里……」
血嗆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麼?」我喘息著,長劍出鞘,架上她的脖頸,「我可以先殺了你,然後再自殺。這樣好麼?」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麼。
我感到整個身體正被無數氣流往復切割,如受凌遲。我的手在不停發抖,她頸中已見血痕。然後我再也壓制不住那股不斷涌起的強大濁流,我大口噴出鮮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來時看見池楓,他臉色憔悴,正低頭啟出我身上金針。
「她怎麼樣?」我低聲問。
池楓神情一亮,搖頭道︰「她沒事。有事的是你。」騰出手來搭上我脈搏,眉梢漸展。
「幾日沒睡了?」我打量他的臉色。
他苦笑搖頭,「不記得。為了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我幾乎快要累死。」想想又笑起來,「這一次醫術倒是真的磨煉了不少。」
雖仍強顏歡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憊不堪。他放下衣袖時,我瞥見他臂上幾處淤斑,心中一沉。當年歐道羲曾說過以他這樣的血質,較常人更需生息調養,淤斑之類其實是皮膚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標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約也已無力支撐,向我迷茫一笑,倒頭昏睡過去。
我暗自運轉了一下真氣,發現內息雖然極弱,卻已再無阻滯。伸手去探他的脈息,才發覺他的內力已將窮竭,想必為我針灸導氣已耗盡心力。
我凝望他安靜熟睡的臉孔,百感叢生。
幾天以後,可以行動時我去看望了慕容寧,她已被池楓移入一間石室,緊閉雙眼,靜靜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邊,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損毀的容顏,心情寧靜而悲涼。
那一刻,我看見從前那個美麗驕傲卻從未屬于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輕紗般升起,煙般繚繞,逸入悠遠虛空。真切的唯有躺在這里身心重創萬念俱灰的女子,讓我願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愛重珍惜。
「你是我的,」很久以後我說,「讓我照顧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輕輕踫上她臉上傷瘢,她仿佛已化為石像,任由我踫觸,一動不動,毫無感覺。
「如果你不願見人,就永遠住在這里……如果你連我也不想看見,我便把這里的夜明珠全都毀掉……」
我停下,一陣軟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終于說︰
「你活下來,好麼?」
……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間石室里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見它們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後的美麗光華,我合上手掌。再打開時,它們已成暗淡無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對著那看不見的女子低聲說話︰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會先滅了慕容家。」
無人知道這冷淡威脅其實不過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懇求。
兩個月後,當她傷勢痊愈時,我毀去了秘庫里所有的夜明珠。
從那時起,她在這黑暗的地庫里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從那時起,她再也不曾讓我看見她,踫觸她,听見她說話的聲音。
我所擁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腳步的輕響,她始終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門邊,告訴她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陣。
有時我會在石室中睡著。但我總會在天明前醒來,回天楊軒。
除去池楓,無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我修書慕容安,告訴他她的死訊。我甚至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墳墓。
我讓所有的人都以為慕容寧已死于那場令紅蓮峰從此荒蕪的大火。
我讓她成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為深寂的黑暗里咫尺不見的那個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與我活在同一個世間。
七年以後慕容湄來到池家。
我告訴慕容寧時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這消息對她的震動。
第二天,我將慕容湄帶入了秘庫。
四壁點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會漏進石室之中。
我帶慕容湄劃船蕩過湖水,故意與她談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寧一定在石室內傾听,因為我甚至听見她不由自主發出的嘆息。
「你听到什麼嗎?」慕容湄一凜,四面張望。
「沒有。」我說。
她沉默,忽爾自嘲地一笑︰「我還以為,會是寧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驚,打量著她。
而她的目光卻格外純淨坦誠︰「我不是故意提及。雖然我也听信過那些傳言,現在卻不再相信。」
「為什麼?」
她凝神看我,靜靜說道︰「因為你很愛她。」
我心中一窒,卻只漠然發笑︰「你知道些什麼?當年的事,是確是我逼她的。」
她轉開了臉,亦轉開了話題。卻在離去時以一種洞悉一切的堅定輕聲道︰
「若不愛她,你又何必為她自責傷心?」
那晚將慕容湄送走後,我去看慕容寧。
我傾听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無眠。
她依然一言不發。
我想她或許永遠都不會開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終于對我開口,當我告訴她我已決定攻打慕容門。
她終于肯開口說話,也許是因為她發覺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死,而我再沒什麼可以拿來威脅。
「七年已經很長,」我緩緩說,「多謝你,肯多活這七年。」
她沉默著。
我模到身後的石扭,石門無聲地滑開。
一腳已踏出門外,忽然我站住,回頭。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希望這里可以有一線光明,讓我可以最後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勞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聲響里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幾疑身在夢中。
……
忽然間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側影。
還有,她穿著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里,托著一粒小小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