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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湄澜池 第25页

作者:蓝莲花

终于我碰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将她拉近身边,她大力挣扎,拳脚相加,然而我咬紧牙关决不放手。

我竭尽全力将她带出水面,爬到岸边。然后我再也无力支撑,躺倒于地,血气似已逼至喉头。

慕容宁脸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伤痂已有几处剥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见她肩膀起伏,不停发抖。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惟恐触动她的伤处。

但是忽然间,她一跃而起,我竟不知道她这时还会有那样大的气力。

她低着头,发狂般向岩壁冲去。

我奋起最后的气力猛然一掠,挡在石壁前方。

她一头撞入我怀中,一撞之势何其强劲,我沿着石壁缓缓滑倒,吐出的血洒在她颈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双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晕后,她抬头,将脸逼近我眼前。

她脸上神情似笑似哭,伤痂牵制了她脸上肌肉,她整张脸可怖地扭曲。

“有人会想看这张脸么?”她嘶声喊道:“有人会想听这种声音么?”她忽然挣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层伤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会愿意碰到这种东西么?”她喊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咳嗽,仍挣扎着迸出断续的字句:“为什么你不让我死…”

我望着她,完全不觉得惊恐畏惧,我的心多日来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疲乏。

“那么就一起死吧。”我说,我一开口就有血不停地涌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我伸手抹一抹嘴边的血,冷冷诡笑,“当你说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关荻的,我就已决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红莲峰的大火里。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时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带你走进那片烧得正旺的树林……我不知道竟会掉进这里……”

血呛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么?”我喘息着,长剑出鞘,架上她的脖颈,“我可以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这样好么?”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么。

我感到整个身体正被无数气流往复切割,如受凌迟。我的手在不停发抖,她颈中已见血痕。然后我再也压制不住那股不断涌起的强大浊流,我大口喷出鲜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来时看见池枫,他脸色憔悴,正低头启出我身上金针。

“她怎么样?”我低声问。

池枫神情一亮,摇头道:“她没事。有事的是你。”腾出手来搭上我脉搏,眉梢渐展。

“几日没睡了?”我打量他的脸色。

他苦笑摇头,“不记得。为了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几乎快要累死。”想想又笑起来,“这一次医术倒是真的磨炼了不少。”

虽仍强颜欢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惫不堪。他放下衣袖时,我瞥见他臂上几处淤斑,心中一沉。当年欧道羲曾说过以他这样的血质,较常人更需生息调养,淤斑之类其实是皮肤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标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约也已无力支撑,向我迷茫一笑,倒头昏睡过去。

我暗自运转了一下真气,发现内息虽然极弱,却已再无阻滞。伸手去探他的脉息,才发觉他的内力已将穷竭,想必为我针灸导气已耗尽心力。

我凝望他安静熟睡的脸孔,百感丛生。

几天以后,可以行动时我去看望了慕容宁,她已被池枫移入一间石室,紧闭双眼,静静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边,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损毁的容颜,心情宁静而悲凉。

那一刻,我看见从前那个美丽骄傲却从未属于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轻纱般升起,烟般缭绕,逸入悠远虚空。真切的唯有躺在这里身心重创万念俱灰的女子,让我愿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爱重珍惜。

“你是我的,”很久以后我说,“让我照顾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轻轻碰上她脸上伤瘢,她仿佛已化为石像,任由我碰触,一动不动,毫无感觉。

“如果你不愿见人,就永远住在这里……如果你连我也不想看见,我便把这里的夜明珠全都毁掉……”

我停下,一阵软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终于说:

“你活下来,好么?”

……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间石室里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见它们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后的美丽光华,我合上手掌。再打开时,它们已成暗淡无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对着那看不见的女子低声说话: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会先灭了慕容家。”

无人知道这冷淡威胁其实不过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恳求。

两个月后,当她伤势痊愈时,我毁去了秘库里所有的夜明珠。

从那时起,她在这黑暗的地库里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曾让我看见她,碰触她,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我所拥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脚步的轻响,她始终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门边,告诉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阵。

有时我会在石室中睡着。但我总会在天明前醒来,回天杨轩。

除去池枫,无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我修书慕容安,告诉他她的死讯。我甚至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坟墓。

我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慕容宁已死于那场令红莲峰从此荒芜的大火。

我让她成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为深寂的黑暗里咫尺不见的那个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与我活在同一个世间。

七年以后慕容湄来到池家。

我告诉慕容宁时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这消息对她的震动。

第二天,我将慕容湄带入了秘库。

四壁点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会漏进石室之中。

我带慕容湄划船荡过湖水,故意与她谈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宁一定在石室内倾听,因为我甚至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叹息。

“你听到什么吗?”慕容湄一凛,四面张望。

“没有。”我说。

她沉默,忽尔自嘲地一笑:“我还以为,会是宁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惊,打量着她。

而她的目光却格外纯净坦诚:“我不是故意提及。虽然我也听信过那些传言,现在却不再相信。”

“为什么?”

她凝神看我,静静说道:“因为你很爱她。”

我心中一窒,却只漠然发笑:“你知道些什么?当年的事,是确是我逼她的。”

她转开了脸,亦转开了话题。却在离去时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坚定轻声道:

“若不爱她,你又何必为她自责伤心?”

那晚将慕容湄送走后,我去看慕容宁。

我倾听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无眠。

她依然一言不发。

我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开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终于对我开口,当我告诉她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也许是因为她发觉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死,而我再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七年已经很长,”我缓缓说,“多谢你,肯多活这七年。”

她沉默着。

我模到身后的石扭,石门无声地滑开。

一脚已踏出门外,忽然我站住,回头。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这里可以有一线光明,让我可以最后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劳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声响里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几疑身在梦中。

……

忽然间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侧影。

还有,她穿着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里,托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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