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讓我看見她,在漫長的七年以後。
一瞬間仿佛天荒地老都已橫陳眼前,我淚如雨下。
……
輕輕退後一步,石門在我面前緩緩合上。
我看見石屋中的光華慢慢軋扁,終于消失了最後一線。
冰冷的黑暗一擁而上,潮水般將我霎那吞噬。
第七章
滅門
慕容瀾
烏雲疊聚,如要壓毀重樓,天色宛如潑墨。
我獨立萬象閣扶欄西望,風雲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間。
四月十一。
……
雷聲轟然大作,我甫入書房,雨柱已激上石階。開門時的狂風將燈火卷得猛烈一斜,幾乎熄滅,三叔忙以衣袖護住。
我關上房門,將驚風驟雨關于門外。
「可是出發的時辰?」二叔抬頭問我。
「再等一刻。」我在案前緩緩坐下。
這一刻鐘極其漫長,久久無人說話。
我凝望桌上白銅沙漏,旁邊香爐裊裊白煙。沉水香加松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我听見二叔三叔依然氣息浮躁。也許到如今一步,已無人可以泰然處之。
今夜所有家人將趁大雨潛出慕容府,進入西山密窟。整個過程不可有絲毫泄露,否則便會功虧一簣,萬事皆休。
……
白沙緩緩漏下最後一粒。
時刻已到。
二叔霍然起身,低聲道︰「我去傳令秋飛,月渡兩組。」三叔亦起身,他是去點齊第一批離府之人。
我默默點頭。
房門打開,剎那一漲的風雨喧囂。
我凝視著二叔三叔離去的背影,知道慕容家籌謀幾十年的計劃終將于今夜啟動。
人事已盡,從今而後,成敗生死勝負存亡,唯有視之天意。
亥時二刻,月渡秋飛兩組已在方圓十里內巡查結束。
半個時辰之內,四輛馬車輾轉進入博山弄丁宅,第一批家人應該已由那里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西山密窟。
我遠遠綴于車後,暗中巡查。雷雨聲掩去轔轔車馬動靜。一切極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並無人跡。
二叔開始護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順利。
他們平安進入丁宅時,更鼓悠長貫穿街巷,子時方至。
最後一批只是一輛馬車,車中坐著老夫人,大夫人,我唯一僅剩的幼弟慕容淪,和他的母親四夫人。
這輛車由我親自護送。
我們所走路線與先前不同,車入東平巷方宅,穿牆而至博弈小街甲居,再由後門以三乘小轎抬出入林記繡館。
繡館夾壁內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無差錯,直至我們在林記繡館前停下。
雨聲嘈雜之中,我分明听見身後七丈左右一聲響動並非尋常。
我心頭一震,猛然倒掠,退過巷口。
剎那間一股腥氣破雨而來,我拔身躍起,險險避過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風聲已由右面巷中急電般逸出,擦身而過。眨眼已分撲四面,追之不及。
閃電忽來,直裂長空。四道人影已踞我丈余。
我長劍出鞘,凝神貫力,猛然翻手擲出。劍華如白虹凜冽,乘風御電而去,在空中圓弧輕轉,抹過四人脊背。
電光寂滅。
四聲慘呼似已連成一線,沉重的倒地之聲。
長劍挾風兜回,微微嘯鳴,重入我手中。我接下,長舒出一口氣來。
此時才有人奔至我身邊。我命他們處理尸首,徹底搜尋。
林記繡館大門虛掩,小轎已抬入門內。我正待進門,忽听身邊一聲冷笑。
大夫人仍未進去,冒雨站在階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無限凌厲怨毒,我心頭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齒︰「就是這把劍麼?你是不是用這把劍殺了源兒?」
霹靂狂雷就在此時轟然炸響。
我不由自主地低頭看我的劍,看它隱沒在暗夜里的寒光。我的手在劇烈發抖,無法控制。
我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大夫人卻已近失常,她忽然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你為什麼不敢承認?你為什麼不敢?」
我退後一步,門內已及時沖出兩人將她制住。老夫人的聲音冷冷傳來︰「湘蕪,這是什麼時候,容得你如此胡鬧?」大夫人在掙扎中被拖入館內。
我默然無語,听見老夫人不辨喜怒的聲音穿過雨聲而來︰「瀾兒,一門生死榮辱,此刻都著落在你身上……希望咱們並沒有看錯。」
我心中一凜,沉聲答道︰「祖母放心。」
門內再無言語,大門緩緩合上。
忽然我身邊只剩下滂沱大雨,漫漫長街延展無盡。無邊黑夜仿佛要將我壓進深深土層,又或者要將我寸寸榨碎。
這時我覺得冷,萬分孤獨。
我記起那一夜,郁山風雨如狂,當我從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劍,電破長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劍刃里我照見自己……我看見自己已再無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緩緩將劍還入劍鞘,我轉身離開。
大雨姑蘇。
今夜一別。
落梅山。
本部精銳五百人鴉雀無聲地相候。
我帶領他們連夜疾行至松江境內,天將破曉,我們全數進入秘密營地。接獲快馬傳書,森木部兩百人馬已喬裝分散,自杭州陸續啟程。
四月十三,松江車馬總行浩浩蕩蕩駛出二十輛大車,車中裝滿南貨箱籠,俱貼有遼北寶盛行字樣,車中自然別有乾坤。次日,松江福盛鏢局大舉啟鏢,鏢師百人護送春季貢緞繡品十余船沿運河趕赴北國京師。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余下諸人兩三人一組,喬裝改扮,取道水陸兩途,各自出發。
五月初十,我已抵達呼音山麓。
人馬陸續抵達,距五月十三的最後期限仍有三天。
……
當夜我離開營帳,深入呼音山中。根據他信上指引,我順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個山洞外,我看見一座醒目孤墳。墳前立有一塊圓石,石上淺淺一行刻字,令我一陣迷茫。
我記起少年時在後園中相遇的男子…那時簫聲…他眉間的憂色寂靜溫華。他吹過的曲子我還不曾忘記,他說話時廖落自傷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離別的曲子,他曾說過,我和一個人生離死別的曲子。
……
我慢慢取出懷中的簫,在他墳前輕奏一曲。
簫聲淒寂悠揚,晚風使人惆悵。我忽然發覺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間,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我看見容顏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簫聲中潸然淚下。
「二哥!」在我吹完那曲子時,她低聲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來,問我︰「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我不知道要怎樣向她解釋。
然而她也並未追問。
她的神色迷茫無主,仿如仍當這相逢是在夢中。
「叔叔臨死時也吹了這只曲子。」她說,聲音黯然。
我知道這些天來她已獨自一人飽受煎熬,此刻要的只是傾訴。雖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卻仍靜靜听著。
「那天夜里,叔叔終於醒了過來,燒也退了,我很是高興。我喂他喝水,同他說話,他卻不怎麼出聲,只默默听著,偶爾微笑。那時候關大哥在內洞里睡覺,他照顧了叔叔好幾天,實在累得不能不睡。
後來天漸漸亮起來,洞里的火快要滅了。我到洞外抱了一些柴,回來時听見響動,想是關大哥要起來了。我大聲招呼他,告訴他叔叔已經醒了,卻沒听見他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出來,我看了他一眼,嚇了一跳。剛剛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著他的臉,他臉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問他︰‘你怎麼了,可是傷勢反復?’但是他並不回答。他看著我,卻又象是全沒看見。他那時候的樣子就象是才被人喚醒,睜開眼,卻不曾真正醒來,直勾勾的眼里什麼都沒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