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坐在幽暗的馬車里,蘭絲一樣可以辨認出他那烏鴉翅般的黑眉,修剪得短短的卷發框住他的臉。在他高而突出的額骨下,是低陷的雙頰,由于抹上一層高級的核桃油膏,使他的臉頰顯得更為凹陷,在明亮的煤氣燈下,整張臉變成怪異的橘子色。
他的鼻子鉤得就像只肉食鳥一樣,眼楮水汪汪的發亮。這個男人的臉,天生就是屬于舞台的,他的眼楮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葛詩蘭在飾演馬克白夫人時,曾和他演對手戲,事後她到處告訴別人︰‘當他謀殺了馬克道,再回到舞台上來,告訴我︰「我干了那件事」時,我聞到了血腥味!我發誓我真的聞到了!’眼看著秦愛華爬上馬車,蘭絲禁不住顫抖起來,毫無疑問的,他就是她在巍崖上看見的那個男人。
秦愛華的馬車輕快的啟動,蘭絲毫不遲疑的打開馬車頂的天窗,對她的車夫吼道︰‘跟上那部馬車。’那車夫看她一眼,一付她在異想天開的樣子;但是當蘭絲著急的塞給他一個先令,他聳聳肩,立刻揮動他的馬鞭。他們緊跟在秦愛華的馬車後面,可憐的那匹老馬,由于等得太久,差點不耐煩的跳起來。
這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朝北駛去,再向東,進入了市中心。有兩次,他們幾乎跟丟了秦愛華的馬車,一次是在擁擠的交通中心,一次是秦愛華的馬車突然潛入一條夾路,穿過一條巷子,當他的馬車終于在一條安靜的住家街道上停下來,蘭絲完全不知道他們在何處。
秦愛華的目的地是一棟褐色磚蓋的四層樓房,面向街有好幾扇小窗戶,窗簾密密的掩著。當他們經過那兒時,蘭絲看見秦愛華從車上跳下來,把他的斗篷的衣領高高豎起,企圖遮掩他的五官。他在一扇看起來並不起眼的紅木門上,用力拍了兩下,只見眼洞處泄出一線光亮。在進門之前,一個黑臉的男人把秦愛華檢視了一遍,才讓他進去。厚重的門在他身後關上,把好奇與沉重的夜色,隔絕在外面。
時間那麼晚了,而秦愛華的行動又那麼神秘,蘭絲益發相信自己來到了一個邪惡的場所。她拉拉停車的皮球,馬車便在下一個轉角處調過頭,靠著街邊停下來。車夫還來不及放下梯子,蘭絲便跳到人行道上,藉著馬車上火把昏黃的光線,她開始翻閱她錢包的內容。結果並不樂觀,除了三只發夾,一條手帕和莎菲姑婆家的鑰匙外,只有兩便士。
‘如果你要我在這兒等,還得再付六便士。’那馬車夫說。
她突然覺得有些恐慌。‘可是我沒有這麼多錢。’她轉換了一種較有尊嚴的語氣請求道,‘如果你願意讓我掛帳,我可以把我的地址寫給你,你明天早上可以來向我收錢。’
還沒說完話,那輛馬車已一轉眼跑掉了,留下她對著寂靜的夜色,說完最後一個字。
‘也好。’蘭絲低聲說道。她的喉嚨好干,由于緊張過度,四肢都在發抖,她早已下定決心,不論多麼艱難困苦,她一定要證實秦愛華是個邪惡的男人,然後揭發他。到目前為止,整個追查的過程並不很順利;如今茫茫然的站在這條不知名的街道上,身上只有兩便士,她的勇氣與決心再一次遭到考驗。
她深呼吸一口,走到街角去。秦愛華的馬車已消失無蹤,另一輛馬車來到它剛才所停的地方,放出兩個男乘客。他們示意馬車夫離去,走進秦愛華剛剛進去那棟房子的隔壁,其中一個男人,一面爬上石階,頭朝後仰,笑得好開心。親切的人聲使這個地方不再顯得那麼荒涼。其實,這條街和別的街道一樣,不管她發現秦愛華是進行什麼勾當,只要隨時呼叫、求救,都會有人听見,前來援助的。
被這個念頭所鼓舞,蘭絲開始朝那棟褐色磚蓋的房子走去,其實她也不確定自己到那兒去的目的;如果能夠的話,她想進屋去,但她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或許這棟房子也有後門,但是這條街上所有房子,都一棟接一棟的連在一起,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找到它的後門。或許再往下走會有一條巷子,從那兒可以確定它是否有後門。
在這棟房子里,她所能看見的窗戶都又小,又高,無法爬進去。想到自己居然想以爬窗的方式,非法進入一棟房子,她忍不住好笑起來。如果有一天她和弟妹們重聚一起,把冒險的經過情形講述給他們听,他們不知會多樂呢!當然,對爸、媽而言,他們一定有如被澆冷水一樣,非常傷心、失望。想到這二位與塵世月兌離的老人家,萬一知道了藍爵士曾對她提出那種要求,蘭絲忍不住一陣顫抖!
快到秦愛華進去的那扇門,蘭絲放慢了腳步。那棟房子里的人仿佛感覺到她的出現,窺探的小洞突然打開,只听一個聲音說道︰
‘你終于來了。’
這兒根本沒有藏身的所在,蘭絲躊躇了一會兒,想拔腿就跑。
那扇門打開,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只見一個結實古怪的側影,映在屋里一面亮有燭光的窗簾上。
‘進來吧!我們一直在等你。’那男人說著,向蘭絲走近,整個人暴露在路燈的赤紅光線下。他的容貌看起來就像是前一世紀幽靈的顯現,在他頭上,一頂小卷的假發,灑上厚厚的白粉,他的外套很長,是那種老式的‘斜尾’裁法。在他的頸部和手腕處都瓖滿了花邊。這樣的服飾穿在一個龐大如大船的男人身上,實在很怪異。他的皮膚上都是水痘痕,鼻子曾遭過多次挫傷,以致鼻孔幾乎和臉孔一樣平行。
這個可怕的幽靈居然是在等候她,蘭絲虛軟的重覆道︰‘等我?’她奔放的思想因好奇而停頓住。不論有多意外,他畢竟是人,而不是鬼。或許,他是個職業拳擊手,從他的臉看來,似乎很符合這種身份。至于他的穿著打扮,則有好多種可能性。他也可能是個演員,也可能要去參加化妝舞會,要不就是個僕人。蘭絲知道︰在有錢人的家里,听差的多半是如此的打扮。
那男人一直盯著蘭絲。‘是啊!’他說︰‘你應該知道清楚才是。我們已經把錢給白蘭嬤嬤送去,你卻這麼晚才來。我們本來是要三個女孩的;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是不是白蘭自己生意太好了?沒關系,快跟我進來,我們等得急死了,差點沒喊救命,這話是我畢杰說的。’
畢杰一面說話,出其不意的靠近蘭絲,用他那粗壯肥胖的大手,一把抓住她,把她拖進去。她順從的听他擺布,簡直不相信自己有那麼驚人的好運,誤打誤撞的被當作一個額外請來的女佣,進入這間屋子。
畢杰拖著她,快速穿過一個寬敞的玄關和走道。牆上貼著瓖有金條的粉藍天鵝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鍍金木刻的枝狀燭台,瓖在上面的玻璃水珠閃閃發亮。沿著走道的壁龕里,崁放著和人一般大小、義大利大理石做的維納斯像,它們的神態和女神非常接近,絲毫不因在浴中被打擾,而顯出不快的神色。對蘭絲挑剔的眼光而言,這個地方實在太奢侈豪華了,和它樸實、保守的外觀極不協調。
走到一扇瓖有手畫綠葉崁板的門前,畢杰轉動門把。
‘到里面去等一下。’他說︰‘公主夫人馬上就來。’
蘭絲從來末听說過什麼公主夫人,她也不知道這位女士和秦愛華有什麼關系,不過她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兒如果是某種犯罪的賭場,環境倒是相當陶醉。屋里遠遠傳來歡愉的人聲,從活潑的閑談聲可以知道,屋子里一定聚集了不少人。在低緩、甜美的室內樂中,不所有笑聲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