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預備去參觀傳統的雅美人生活,突然,整個村落都像熱水沸騰般發出可怕的叫聲。
本來走在前頭的克麗絲汀立刻逃了回來,宛如小鳥般的逃進秦大佑的懷里。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那家伙暴動般的尖叫連我也吃驚。
「他們是不是要出草?」克麗絲汀怯生生地問。
「不是,是部落里面有喜事。」秦大佑很鎮定的觀察了一會兒說︰「這個村子有新船要下水,他們大叫大嚷就像我們漢人的鞭炮一樣,可以趕走惡靈,逃避邪惡,又可以象征團結與豐收。」
「真的嗎?」克麗絲汀又興致勃來。「我可不可以拍些照片?」
「最好不要。雅美人固然好客,但你拍照一定要事先要求人家的同意,否則就麻煩了」。
「他們會同意嗎?」
「有時候會有附加條件,跟你要錢要香煙,你是給還是不給?」
「那我何必帶相機出來?去藝品店買風景卡就好了。」
「那也不錯啊!」我安慰她︰「有專家都幫你拍好了、洗好了,你到蘭嶼來,只負責玩就成了!」
克麗絲汀被我說得笑了起來,把照像機收回袋子里,秦大佑教我們戴上太陽眼鏡和帽子,到海邊去看下水典禮。
「我知道,這種船叫獨木舟。」到了海邊,雅美男人正在舉行祭典,克麗絲汀興奮的指著紅白黑相間,雕刻得十分精美的大船說。
「又是一個游覽指南下的犧牲者。」秦大佑笑。
「我說錯了什麼?」克麗絲汀不服氣。
「正確的名稱是到木舟。」
「為什麼不是獨木舟?」
「你看看這艘船,它有十一個位置,一人獨劃的才是獨木舟。」
克麗絲汀吐吐舌頭,這些小動作別人做起來顯得輕浮,她卻顯得可愛,不僅是因為她有張漂亮的臉,我想,那是她有靈魂的緣故。
「你又在想什麼?」克麗絲汀問。「你的心是跟我們出來玩,還是仍留在台北?」
「我在想靈魂的問題。」我說。
「你的靈魂有什麼問題?」
「靈魂有問題還算是好的,我相信有很多人是沒有靈魂的。」
「怎麼說?」連秦大佑都回過頭來。
「我第一次想這個問題是母親去逝時,那天來了不少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同事,公祭時,他們也哭得很傷心,但沒多久,他們就開始談天,說笑,完全忘了剛才他們前面還有一副棺材。」
「你就因此認定他們是沒有靈魂的人?你為什麼不說他們是沒有思想的人?」克麗絲汀反詰。
「沒有靈魂比沒有思想更可怕。」秦大佑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們回到正題,來談談船好嗎?」
沒人反對,因為靈魂問題應該秉燭夜談,而不是在大太陽光底下發牢騷。
秦大佑說起他的本行來像個電腦,一絲不苟,更顯得可愛,他告訴我們,雅美刳木舟由廿一塊木材組合而成,如何用最原始的目測與木釘去完成.一艘滴水不漏的船只,是藝術,也是學問。
「有的人以為他們是野蠻人,你想,野蠻人會有這麼大的學問嗎?」
我跟克麗絲汀頻頻點頭。
晚餐後,月亮升起來,我們到廣場前去欣賞著名的發舞。我曾在介紹蘭嶼的片子上看過這種舞蹈,但身歷其境,才體會到發舞的壯觀。所有來參與舞蹈的女子一字排開,抖開了長可及腰的發,隨著樂曲的拍節甩動著長發,一上一下煞是好看。
我們看得入迷,她們也跳得入迷,節奏動人,甚至教人跟著節奏一起輕輕搖擺。
「你看——」我正預備跟克麗絲汀說話,一回頭,才發現他們兩個人早已不見蹤影。
我獨自回到房間休息。
窗外有美麗的月光,,我在月光下入眠。
對我而言,假期到此全部結束。
克麗絲汀到了半夜才模黑回來。我沒有張開眼楮也能感受到她的快樂。她戀愛了,不斷地唱著一首歌。
「阿青,阿青。」她試探我,但我始終裝睡,她更放心地唱著那支歌,過了好久我才听出來,她唱的是印度之歌,唱得荒腔走板。
直至此刻我才相信她是我的親妹妹。
我們一家都是音痴。
清晨五點,我起床整理行李,所謂的行李其實不過是幾件襯衫,兩條牛仔褲,再把浴室晾的內衣收下卷起,拉上皮袋拉鏈,就萬事OK了。
沒想到這樣細微的動作還是吵醒了克麗絲汀。
「阿青你在干嘛?好吵!」她睡眼惺忪的問。
「我趕八點鐘的飛機。」
「去哪兒?」她的眼楮還沒完全睜開。
「回台北。」
「你開什麼玩笑!」她的眼楮這下才睜開。
「我辦公室里一大堆工作等著做。」我整理隨身的旅行袋,待會兒上飛機要用身份證。
「不是說好玩一個禮拜?」
「謝謝你!我是有工作的人,再玩下去飯碗會被敲掉。」我瞪她一眼︰「我沒飯吃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太棒了!」這個沒心肝的小混蛋居然連連拍手,「那個矮子才若開除你,我們結伴回美國去!」
我沒理她,拿起了電話,櫃台還在打瞌睡,對我的催促充耳不問,連響了廿余響都沒人前來過問我的死活,修養太好了。
幣上話筒,克麗絲汀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托著腮,我被她看得發毛。
「看什麼?」
「我在研究你。」她只睡了四個多鐘頭,但一點也不影響到她那雙大眼晴,依舊黑白分明,美目盼兮。
「神經病。」
「我明白了,你是在生氣。」她作恍然大悟狀。「阿青,你吃醋了。」
我沒理她,看看表,欣賞日出可能來不及,但到野銀部落卻只需要一個鐘頭,在上飛機前,我大可利用。
「你去哪里?」她跳下床。
「我們不是觀光客嗎?出門一定是為了觀光。」我大步走出去,她只穿著睡衣,絕對不敢來追我。
我從岔路轉到橫貫公路,風景的確美極了,遠遠地可看見紅頭灣,旁邊是觸手可及的熱帶叢林,但走著走著,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有些害怕起來,只好哼支歌壯膽。
但我才剛開始輕哼那支「蒼白的昨日」,背後就響起了同樣旋律的口哨聲。
天呀!這是誰?我嚇得汗毛直豎,趕緊換了另一支歌,但那陰魂不散的口哨聲還是追著我。
我這下子是真害怕了,在這荒郊野外,如果發生了什麼,那可真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但我愈害怕,那口哨聲卻愈近,簡直就要貼到我身後了。
我既無法立即展翅飛去,又不能拔腳就跑,大著膽子回過頭,差點兒沒把我氣壞了,居然是秦大佑。
「你跟著我干嘛?」我狠狠瞪他。
「咦!這麼大的路,我不能走嗎?」他笑嘻嘻,一身輕松的休閑服,至少比他平日穿西服時年輕十歲。
我趕緊讓開,恭請他尊駕通過。
「小心點。」他把我從小徑抓回來,殷殷告誡,「那地方去不得,你會迷路。」
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與他何干?
「這里的叢林有時候連當地人都走不出來。」他見我翻白眼,益發正經得緊。「里頭還有一種紅蟲,會咬死人。」
他這才正中要害,我不怕迷路,但最怕蟲,小從毛毛蟲大至恐龍。
只好跟他並排走。
走得熱了,正後悔忘了帶水壺,他卻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幾個果子。
「這是什麼?」我看著那大如荔枝的稀奇水果。
「山龍眼,蘭嶼特產。」
「你在哪里買的?」有果子解渴,我對他的氣立刻消失一半,果然是個小人。
「這還用得著買,到處都是,伸手摘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