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兩個數字!」一個中年男人伸出兩根指頭。
「八跟六。」她閉目凝神了半天,終于報出兩個數字。除了引擎聲,飛機內一片肅靜,然後一陣嘩然。
看她裝神弄鬼,我快給她氣暈了,她卻還附著我的耳朵問︰「阿青,明牌到底是什麼?」
我告訴她,政府最近公布命令,任何人助長大家樂歪風,出示明牌數字,一律當賭徒移送法辦。
「什麼法辦?」
「坐牢,坐牢你懂不懂?」
她嚇得趕緊收起了牌,跟美國來的人說什麼都沒有用,只有抬出法律才能讓人服氣。
「可是我不明白欸!」過了一會兒,我听見她問秦大佑︰「只說兩個數目字,怎麼會犯那麼大的罪。在美國,彩票是公開發售的。」
秦大佑像個社會學者似的把大家樂賭博如何害人傾家蕩產,如何為害社會。一一道來,講得絲絲入扣,就是記者寫稿也沒他講得那麼清楚。
「這太奇怪了,只為了猜一組數字,就會迷得不想上工,不去種田,不來賣菜?」她問。
「賭博是會上癮的,尤其是大家樂,它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化的集體活動,往往因此而產生不可思議的行為。」秦大佑說。
這回換我驚奇了,我一直以為他沒有心沒有靈魂;即使他偶爾有令我詫異的表現,我也一再否定他的深度,但現在我似乎該推翻我的成見。
他發現我在看他,微微地側過頭來,對我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僅是公子,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一般人認定的才子還要有內涵,只不過他的外表害了他。
也害了我。
我听見自己的內心在輕輕地說。
飛機一落地,空氣中就有種不尋常的氣氛。
「嘿!阿青,他們在做什麼?」克麗絲汀一手指著機場前高舉抗議標語牌的雅美族青年,一手猛拉住我的袖子。
「示威。」
「我知道他們在示威,可是他們在示威什麼?」她舉起了照像機,猛拍個不停。
「快收起來,尊重人家一點。」我阻止她。
「為什麼?」克麗絲汀只會說華語,不識中文。更別提抗議牌上這麼難的字了。
「他們正遇到很敏感的問題,你這樣做,會傷害人家的自尊心,惹出大麻煩來。」
「他們有什麼問題?」
「反核。」
「這里有核能廠?」
「不是,但是原委會和核電廠要把核廢料堆積在這兒處理,他們受不了。你看,現在候機的那些人,正是原委會要招待赴日參觀核能廠的訪問團員。年輕人認為他們被原委會收買了。」
「他們也是原住民?」
「對,而且是雅美族的長老,是本地最有權威的人士,照理來說,年輕人是不應該反抗權威的,可是我看這個傳統不靈了。」
「他們該反對!老人並不一定對。」
「走吧!」我拉她上車︰「別盯著人家看,沒禮貌。」
「我只是太驚奇了,我還以為這兒是世外桃源,沒想到——」
我們上了車,還听見一個雅美族男孩在喊︰「要出國大家一起出國,要死,大家一齊死。」
我從車窗往外看,快要看不見時,奇跡發生了,原先那些盛裝出發,預備到日本去參觀訪問的雅美長老魚貫走出機場。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我卻非常激動,甚至連雙手也不停顫抖。
這個事件,我僅是個旁觀者,根本沒有權力論析誰是誰非,但是,愛護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園,總不會是錯的吧?
「你很同情他們?」秦大佑悄悄問我。
「我看阿青很想去加入他們。」克麗絲汀口無遮攔︰「你看,她全身顫抖,我簡直不敢相信。」
中午的海鮮大餐很豐富,有龍蝦、石孔、黃魚……烹調的方式很簡單,但也正由于簡單,才嘗得出那一份新鮮與原味。
克麗絲汀斑興極了,度假地是她選的,風景優美,海產可口,又有她喜歡的人作伴,怎麼會不高興?
蘭嶼的人不吃沒有鱗的魚類,所以這些東西才留給觀光客吃。」秦大佑說。
「你以前來過蘭嶼?」克麗絲汀問。
「來過十多次。」秦大佑笑了笑︰「大學的時候來做田野調查,那時候大家都窮,為了省錢,班上同學就帶了睡袋來,在海邊扎營。」
「原來你是考古人類學系的,難怪對古董特別有興趣。」克麗絲汀終于找到機會刺他一下。
秦大佑不以為忤,我也裝作沒听見。
「其實我們那時候在海邊露營還有個特別的目的。」他又說。
「我知道,一定是為了賞月。」克麗絲汀搶著說。
「我們那時候做研究都來不及,哪有那麼羅曼蒂克?」他搖頭︰「我們是等崖葬。」
「什麼叫崖葬?」
「懸崖上的葬禮,雅美人對死亡有很嚴重的忌諱,他們跟台灣的原住民不同,台灣原住民喪葬風俗多半是把親人葬在家屋附近,甚至就在自家的石板底下,但雅美人怕見死人,更怕死人回來找麻煩,他們總在月黑風高時,把死人背出去,有時包上布悄悄掩埋,但他們認為最保險的辦法是從懸崖推下去,簡單的儀式後,送葬的人便要立刻回頭跑回村內,一邊跑還要一邊向後頭高聲叫罵,丟石頭,免得死人的靈魂跟著活人回家。」
秦大佑在敘說這些時,公子的氣質完全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知識份子的知性,臉上的神情,眼中的光彩都令人著迷,我們簡直被他迷住了,听得津津有味。
但就在這時候,一個前來討香煙的老人打斷了我們。
「tabako,dabako!」他不斷用日本話對我們乞討。
我的口袋是一定有煙的,我自己很少抽,多半是為了跟工人聯絡感情,我剛把一包YSL掏出來,一個路過的雅美青年立即制止我,他先是用我們一點也听不懂的雅美話罵老人,把老人罵走了;又訓了我們一頓。
「你們這些平地人全是一樣。」他鄙夷地搖著那個剪成了鍋蓋發型的頭說︰「你們帶來了煙,帶來了酒,把我們的人教壞,再罵我們是乞丐。」
克麗絲汀的臉整個漲紅了,要跳起來跟他吵,但我和秦大佑合力制止了她,讓那名忿怒的青年忿怒的離去。
「阿青,有什麼不對?」她叫,大概剛吃了龍蝦,叫聲也特別有氣力。
「依我們的社會倫理來看,你給他香煙,當然不跟所謂的道德抵觸,但在物質條件不平等的異文化中,這種施舍的行為有傷他們的自尊心,等于是縱容及幫助犯罪。」秦大佑解釋。
「我真不明白。」她嘟噥著。
「要了解異文化不是容易的事,但人性的尊嚴是共同的,多尊重別人,比較不會有誤會和摩擦。」
「你這麼說教,應該去當牧師。」克麗絲汀說不過他,開始撒賴,但嬌憨之處,的確扣人心弦,我承認我一點也學不來。
秦大佑微笑著,他看起來跟在台北時完全不一樣,連那笑容都跟蘭嶼的大海一樣澄淨、明澈。
也許,我初見他時不是在台北,而是在蘭嶼,一切都會不同……我很可能會接受他。
但,只因為地點的改變,就全都改變了嗎?
「喂!你呆呆地在想什麼?」克麗絲汀推我。
「我在想,大家都吃飽了,該走了。」我站起身,離開那個叫「海老人」的小店。
克麗絲汀來蘭嶼前,曾熟讀游覽指南,想做個稱職的向導,卻不料,那些英文資料是在關公門前要大刀,秦大佑只稍稍訂正了她幾個謬說,她就泄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