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法律工具的作用便在于此,有罪無罪,不在人口,在于證據。
遍根結底,最大的錯,始終在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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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闌閉著眼,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照常出門上課時,沈貞和沈寅不知何時離開,客廳茶幾上留了張讓她等消息、好好上課的紙條。
但她的心,翻騰了一夜,依然定不下來。
來到學校,早自習還沒有開始。教室里人已坐滿了大半,不像平日里的各據其位,黑壓壓的人頭竟圍成一團,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烈。
不知哪個回頭一望,看到了門口進來的京闌,低促地喊了聲,話語停止,人群逐漸散去,恢復成平日的格局。
京闌面無表情地坐下,整理書桌,耳朵邊響起同學朗讀英語的聲音。她不著痕跡地望去,捕捉到不少于二十對的打探目光。
好奇?惋惜?同情?
她沉默,明白目光的含義。
以往的她亦常是目光焦點所在,卻從沒有今日的集中與持久。
那樣復雜的目光,一直纏繞到早自習開始、早自習結束、英語課開始、英語課結束……
班主任悄悄把她叫了出去,進行個別談話。
她的神經又開始抽痛起來。
「京闌,新聞播了你爸爸的事,你家現在怎麼樣?」
「還好。」除了這兩個字,她能說怎麼樣?
班主任老師的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卻因為個子的緣故,不得不微仰頭看她的學生︰「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知道,謝謝老師關心。」那是因為出事情的不是你家,不是你爸爸。
「我看你情緒不是很好,上課時也有些無精打采,要不要上午請假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師看著她明顯浮腫的眼楮。
「不用了,我沒事的。」一請假,又不知是校園中的多少話題。
班主任對著她清楚流露的規避與冷淡態度無可奈何,只是嘆了口氣︰「那隨你吧。不過你要振作一點,千萬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已經是高二下半學期,離高考還只有四百多天,你的成績進重點是穩穩的,這段全面復習開始的重要時期,可不能失常啊!」
「嗯。」她點點頭,看看手表,「下節課就要開始了,杜老師,我先進去了。」
人以為關心就是好意,卻不知有時安靜更能讓人療傷,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與干擾。無法觸及心靈的話語,說得再好听,也只是廉價的同情。
自尊心不容京闌在人前流淚,只能流在人後。
第二節課後一會兒,她的桌上「踫」一聲輕響被人擺上杯熱飲與一塊蛋糕,梁宛雪笑嘻嘻地坐在她面前︰「數學筆記再多借我一天,這個孝敬您老人家。」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起來,直感到鼻頭酸澀。看似大大咧咧的宛雪,有時是令人意外的仔細與體貼。
溫暖液體的觸覺,從指尖直直熨入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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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一晃而過,平日熱情的「叔叔阿姨」冷漠如霜,听到消息連京文洲的家門都未踏進一步,偶爾與京闌在街上踫見,不認識似的轉頭擦身而去,更有同樓的住戶,回以鐵門冷冷的踫響,隔開兩個世界。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自知。
沈寅是個性直爽而急躁的人,快四十歲的人,曾為了一筆業務談不攏而舉起大片玻璃砸了欺人太甚的對方,差點被告上法庭,自己的臉上也縫了十幾針。京文洲一出事,跑得最勤快、出力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托關系借派出所的車,想進看守所見京文洲一面,然而車到最後一道關卡被攔,大家無功而回。
審查期間,京文洲與外界是絕對禁止聯系的。
而他們所備的名煙禮品,幾乎沒派上用場餅。有句話沒說,但大家心里已有底︰這些東西,怕只能在他坐牢時求點善待了。換句話,事情已無回轉余地。
回到家,每個人心里都沉沉暗暗。
「妹,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京闌的大舅舅沈杰猛抽著煙。
「你說。」沈貞抬頭看著他。
煙被按入煙灰缺︰「你跟妹夫趁早離婚算了。」
「大哥,你這是什麼話?!」沈寅不滿了。
旁邊坐著沈杰、沈寅的老婆,不贊同的神色遞來︰「丈夫才出事就要離婚,事情也做得太絕了。」
只有京闌與沈貞垂眼不語。
「我也只是提個建議,不听也不必放在心上。」沈杰微顯得冷漠,「其實妹夫的閑言閑語我在學校就听到些,傳得不怎麼好。」
「什麼閑言閑語?」沈貞問。
「今年從教務辦升到招生辦的方項安,是妹夫秘書方圓的表親。」寥寥一句,將什麼都點明。
沈寅愣了會兒︰「男人嘛,逢場作戲總是有的,最後回的還是自己家。」
「他逢場作戲,也該看看自己身份!」現如此,都是自找、活該!沈杰說,「他當市長,我不指望攀著他升官發達,只當他妹夫——可是他怎麼對沈貞!現在他有難了,我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但力所未及的也沒辦法,到底也是仁至義盡了。」
沈寅吭了聲︰「但到底跟姐沒離,還是姐夫。」
「姐,你怎麼說?」沈寅的老婆低聲問。
「現在這事我也沒想過,都等過了再說。」
「審查就要完結,我看姐夫麻煩,坐牢是跑不掉了。」沈寅合握著手,臂擱在膝上,「這年頭,監獄里也不好混。」
「怎麼,看守搞虐待?」沈杰只是個教師,對這類事也不甚了解。
「公職人員倒不會為難人,怕的是監獄里的三教九流。」沈寅道,「打群架、殺人未遂的進去,他們拍著肩膀說‘好兄弟’,當過官因為經濟案進去?等著被揍死吧!」
沈貞呆了︰「你怎麼知道那麼清楚?」
「我有個朋友去年剛出來。他進去那會兒,把自己衣服、鞋子都分光,結果一個‘大哥’罵著過來,他厚著臉皮賠笑,連床都讓了;另一個是因為經濟問題進去的,原來是個小闢,被那群人圍揍得死去活來。」
「上面都不管?」
「那群是什麼來頭的人?精明著!一開打連警報器都拆了,打爽了再按回去。你敢報告?除非你不用回去了,以後在外面也別踫到他們。」
好像在看八十年代的港片。
一想到那種場面,縮在沙發一角的京闌咬住了唇。
她文質彬彬的父親、風度翩翩的父親……被人圍毆,就好像天上的雲忽然落了地,沾染了一身的泥灰雜質,令人無法忍受。
「果真那樣,也是他自己不爭氣。」沈杰毫不客氣。
「大哥,你怎麼老說這種話?你到底幫自己家還是幫外人?!」沈寅氣結了。
沈杰也有點牛脾氣︰「幫是幫的事,他做錯就是他做錯,我不包庇。」
「你——」
「別吵!」沈貞忍不住出聲了,一個頭已經有兩個大。
廳內倏地靜下。
沈貞吸了口氣︰「其實在文洲出事前,我老早就想離婚了。」
「媽!」
沈貞握住女兒的手︰「但是現在這事我不想再提,翻舊賬也沒什麼意思。文洲的事情,我們也只能盡自己力。大哥說的沒錯,做錯事的是他自己,那麼我們問心無愧,審查、開庭結果結果怎樣都該由他自己承擔。誰釀的苦果,誰自己吞。」
一句擲地有聲的「誰釀的苦果,誰自己吞」,仿佛預示了一切循環因果。
京文洲是黨員,京文洲不信佛。
京文洲開除出黨,京文洲終于信了「命運的回報」。
如果僅僅是「三開」這麼「容易」,如果僅僅是坐牢這麼「簡單」,如果僅僅是身敗名裂這麼「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