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法律工具的作用便在于此,有罪无罪,不在人口,在于证据。
遍根结底,最大的错,始终在于自己。
******
京阑闭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照常出门上课时,沈贞和沈寅不知何时离开,客厅茶几上留了张让她等消息、好好上课的纸条。
但她的心,翻腾了一夜,依然定不下来。
来到学校,早自习还没有开始。教室里人已坐满了大半,不像平日里的各据其位,黑压压的人头竟围成一团,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烈。
不知哪个回头一望,看到了门口进来的京阑,低促地喊了声,话语停止,人群逐渐散去,恢复成平日的格局。
京阑面无表情地坐下,整理书桌,耳朵边响起同学朗读英语的声音。她不着痕迹地望去,捕捉到不少于二十对的打探目光。
好奇?惋惜?同情?
她沉默,明白目光的含义。
以往的她亦常是目光焦点所在,却从没有今日的集中与持久。
那样复杂的目光,一直缠绕到早自习开始、早自习结束、英语课开始、英语课结束……
班主任悄悄把她叫了出去,进行个别谈话。
她的神经又开始抽痛起来。
“京阑,新闻播了你爸爸的事,你家现在怎么样?”
“还好。”除了这两个字,她能说怎么样?
班主任老师的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却因为个子的缘故,不得不微仰头看她的学生:“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知道,谢谢老师关心。”那是因为出事情的不是你家,不是你爸爸。
“我看你情绪不是很好,上课时也有些无精打采,要不要上午请假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师看着她明显浮肿的眼睛。
“不用了,我没事的。”一请假,又不知是校园中的多少话题。
班主任对着她清楚流露的规避与冷淡态度无可奈何,只是叹了口气:“那随你吧。不过你要振作一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已经是高二下半学期,离高考还只有四百多天,你的成绩进重点是稳稳的,这段全面复习开始的重要时期,可不能失常啊!”
“嗯。”她点点头,看看手表,“下节课就要开始了,杜老师,我先进去了。”
人以为关心就是好意,却不知有时安静更能让人疗伤,关心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与干扰。无法触及心灵的话语,说得再好听,也只是廉价的同情。
自尊心不容京阑在人前流泪,只能流在人后。
第二节课后一会儿,她的桌上“碰”一声轻响被人摆上杯热饮与一块蛋糕,梁宛雪笑嘻嘻地坐在她面前:“数学笔记再多借我一天,这个孝敬您老人家。”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起来,直感到鼻头酸涩。看似大大咧咧的宛雪,有时是令人意外的仔细与体贴。
温暖液体的触觉,从指尖直直熨入心田。
******
三天一晃而过,平日热情的“叔叔阿姨”冷漠如霜,听到消息连京文洲的家门都未踏进一步,偶尔与京阑在街上碰见,不认识似的转头擦身而去,更有同楼的住户,回以铁门冷冷的碰响,隔开两个世界。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自知。
沈寅是个性直爽而急躁的人,快四十岁的人,曾为了一笔业务谈不拢而举起大片玻璃砸了欺人太甚的对方,差点被告上法庭,自己的脸上也缝了十几针。京文洲一出事,跑得最勤快、出力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托关系借派出所的车,想进看守所见京文洲一面,然而车到最后一道关卡被拦,大家无功而回。
审查期间,京文洲与外界是绝对禁止联系的。
而他们所备的名烟礼品,几乎没派上用场饼。有句话没说,但大家心里已有底:这些东西,怕只能在他坐牢时求点善待了。换句话,事情已无回转余地。
回到家,每个人心里都沉沉暗暗。
“妹,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京阑的大舅舅沈杰猛抽着烟。
“你说。”沈贞抬头看着他。
烟被按入烟灰缺:“你跟妹夫趁早离婚算了。”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沈寅不满了。
旁边坐着沈杰、沈寅的老婆,不赞同的神色递来:“丈夫才出事就要离婚,事情也做得太绝了。”
只有京阑与沈贞垂眼不语。
“我也只是提个建议,不听也不必放在心上。”沈杰微显得冷漠,“其实妹夫的闲言闲语我在学校就听到些,传得不怎么好。”
“什么闲言闲语?”沈贞问。
“今年从教务办升到招生办的方项安,是妹夫秘书方圆的表亲。”寥寥一句,将什么都点明。
沈寅愣了会儿:“男人嘛,逢场作戏总是有的,最后回的还是自己家。”
“他逢场作戏,也该看看自己身份!”现如此,都是自找、活该!沈杰说,“他当市长,我不指望攀着他升官发达,只当他妹夫——可是他怎么对沈贞!现在他有难了,我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但力所未及的也没办法,到底也是仁至义尽了。”
沈寅吭了声:“但到底跟姐没离,还是姐夫。”
“姐,你怎么说?”沈寅的老婆低声问。
“现在这事我也没想过,都等过了再说。”
“审查就要完结,我看姐夫麻烦,坐牢是跑不掉了。”沈寅合握着手,臂搁在膝上,“这年头,监狱里也不好混。”
“怎么,看守搞虐待?”沈杰只是个教师,对这类事也不甚了解。
“公职人员倒不会为难人,怕的是监狱里的三教九流。”沈寅道,“打群架、杀人未遂的进去,他们拍着肩膀说‘好兄弟’,当过官因为经济案进去?等着被揍死吧!”
沈贞呆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我有个朋友去年刚出来。他进去那会儿,把自己衣服、鞋子都分光,结果一个‘大哥’骂着过来,他厚着脸皮赔笑,连床都让了;另一个是因为经济问题进去的,原来是个小辟,被那群人围揍得死去活来。”
“上面都不管?”
“那群是什么来头的人?精明着!一开打连警报器都拆了,打爽了再按回去。你敢报告?除非你不用回去了,以后在外面也别碰到他们。”
好像在看八十年代的港片。
一想到那种场面,缩在沙发一角的京阑咬住了唇。
她文质彬彬的父亲、风度翩翩的父亲……被人围殴,就好像天上的云忽然落了地,沾染了一身的泥灰杂质,令人无法忍受。
“果真那样,也是他自己不争气。”沈杰毫不客气。
“大哥,你怎么老说这种话?你到底帮自己家还是帮外人?!”沈寅气结了。
沈杰也有点牛脾气:“帮是帮的事,他做错就是他做错,我不包庇。”
“你——”
“别吵!”沈贞忍不住出声了,一个头已经有两个大。
厅内倏地静下。
沈贞吸了口气:“其实在文洲出事前,我老早就想离婚了。”
“妈!”
沈贞握住女儿的手:“但是现在这事我不想再提,翻旧账也没什么意思。文洲的事情,我们也只能尽自己力。大哥说的没错,做错事的是他自己,那么我们问心无愧,审查、开庭结果结果怎样都该由他自己承担。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
一句掷地有声的“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仿佛预示了一切循环因果。
京文洲是党员,京文洲不信佛。
京文洲开除出党,京文洲终于信了“命运的回报”。
如果仅仅是“三开”这么“容易”,如果仅仅是坐牢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身败名裂这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