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子時的毀滅性痛楚讓她的一只腳邁入了鬼門關,醒轉時生還的淡淡喜悅使她靈魂清淨,有著分大徹的解月兌,連厭惡的情緒都消散無蹤了。初生與死亡便在這一線之間,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貴,而非劇痛的可怕。
危急關頭屠征不加掩飾的關心亦微妙地發酵,釀成了她初醒時所見的眼波——有著長者的溫柔與稚者的好奇。嬰兒第一聲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塵夢魘,現今的屠征如此,過去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她雲淡風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麼,臉色整個都變了變。
「你和顏悅色,我倒覺得不自在。」
「她還沒有取名呢。」她撫了撫女兒的臉頰,「女孩子姓氏太帶戾氣,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個。」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氣中帶著幾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寶,‘愛’之名合她其誰?」
——戈愛。
——割愛?
月向晚沒有听出他話中別有含義,只道他是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著,「本有‘哥舒’為復姓,順口又易記,舒字從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輕盈飛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樣帶點急于向他詢問的意思。
「她是你女兒,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了,何必問我這個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話中酸意泛濫,恰逢婢女端了姜棗藥湯上來,便輕輕一笑掩去︰「先溫溫身子吧。有什麼事情,等過幾個月你好了再說。」
她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他已經甩門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兒的哭聲拉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多,月向晚幾乎沒有見到過屠征的身影。他總是趁她熟睡之時悄悄地來,將醒之時靜靜地離開。自然她想跟他提什麼事情也無從說起,而她心里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
精心調養下來,她的身子恢復得極快也極好。女人的很多病謗都是在月子時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宮被照料著,她恐怕會恢復得倍加辛苦。
瓣舒的眼一張開,就仿佛天生帶笑,褶皺通紅的臉開始漸漸平滑白皙起來,果真顯出了純美的輪廓。
只是小嬰兒畢竟還是小嬰兒,除了睡覺、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邊,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嗚哇,嗚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楮都皺成一團。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輕哼著,起身慢慢在房中走,來回搖著她。
黎五娘湊了過來︰「夫人,她大概又是餓了,讓我來吧。」
雖說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顧嬰兒難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女乃娘。
丙然,一到黎五娘的懷里,戈舒的小嘴一張一合,便貪婪地吸吮起來,滿足得連眼楮都閉上了。
月向晚暗暗嘆了口氣。
正在此時,門外有女子聲音傳來。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宮主命來請夫人到塵天宮室一敘。」來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雙細長的眸中卻滿是審視。
屠征要見她?
「請姑娘稍待片刻。」
回轉入內吩咐幾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來。
隨著上苦到塵天宮室,她們從左側門的長拱橋過。百米遠處的正門道上眾人正從內大殿散出,有幾張眼熟的面孔轉過來,她忽覺寒風一惻,微微打了個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問。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宮室,又是寬長廊道與重重關卡,青銅圖騰雖然華麗精美,卻更增添了沉厚凝肅的危險氣息——
「請。」
踏進玄鐵門,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達兩人的書牆兵器架,正前方是書案,案後正放置書冊的屠征轉過身,目光投了過來。
月向晚吃了一驚。
近兩月未見,他方長的臉更為瘦削,臉色有點蒼白,甚至連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憊痕跡與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顯得容光煥發,尤其是在殷紅大氅的映襯下,雖粉黛不施,卻是膚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麗嫣潤的韻致。
「听說這幾日你在找我,有什麼事?」他召喚下人生爐上茶,又指向爐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宮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沒有一個婢女。
「你——近來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說什麼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幾日都不在宮中,昨夜才回來。」
「我——」
他打斷她︰「戈舒還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點點頭︰「其實,我們母女能夠平安還要多謝你,這幾日找你也便是為了這件事——」她低下頭,不安地將手交握在膝上,「還有——打擾這麼久,也該是我們向宮主辭行的時候了。」
他好半天沒有吭聲。
「這便是你謝我的方式?」話一出才覺嗓音暗啞。
她抬頭,看著他按捺怒火的模樣,不禁微微發抖,但仍堅決︰「是你自己許下承諾,只要我不死,無論什麼要求你都會答應。」
「我還道你會把這句話當成是在夢中听到的。」他嘲笑。
「生死關頭,怎麼會是夢?」她溫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請宮主放過我們。」
「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他置下書冊,踱了過來,身影以一種凶煞的姿態覆住了她。
「宮主是一諾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來︰「你想反悔?」
「我不能嗎?」
「你不能。」她凝視著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強留我在這里,失掉的不僅是感激之情,還有我對你一輩子的信任。」
承諾隨口說出,又隨口反悔的人,她怎麼能給予信任?
然沒有信任,人又怎麼相處一輩子?
他默然。
她已經給出了選擇︰留下,形同陌路;離開,海闊天空。
「你——」望著他突然之間伸來的手,她偏頭要避開。
手自她發上掠過,他緩緩將掌心攤開在她面前。
一片枯葉。
「冬天到了,樹上便留不住葉子了。」他笑了一聲,「是我自己說過的糊涂話,我能怪誰?你想走,便順了你的心意吧。」
「謝謝。」兩字難以描繪她的感激與喜悅。
「你在紫微垣宮先住幾月,開春後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絡長發在指間把玩撫摩,發順滑柔軟如黑絲,光澤濃麗。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積雪,下山是很費工夫的事情。況且,戈舒才出生沒多久,斷不了女乃,最怕乏人照顧。你過些日子再離開,等天暖和起來,她的身骨養壯了點,你們謀生計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點了點頭。
瓣舒的女乃水也的確是件麻煩事。
「宮主若忙的話,容我先告辭了。」她不著痕跡地扯回自己的發。
他嘲道︰「目的一達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講情理了些吧?」
她臉上有些紅,因為不願與他牽扯,她抱的的確是這種心態︰「宮主事務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擾。」「月重天的後人,應該也精通五行八卦之術吧?」
「稍有涉獵而已。」只不過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稱精通。
他笑了笑︰「閉著眼楮走水迷宮,自詡高人的傲氣呢?」
這一提又難免讓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運氣。」
「既然這樣,你的運氣倒能讓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書案後,朝她招手,「你過來瞧瞧這兩處地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