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後竟有一個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縮影。
「這是遠州西南地貌,藍絲線代河流,綠絲線為密林……大霜河從遠州西部千里流淌到紫微垣宮北山後野林草場……這里——你看兩地有什麼相同之處?」
她搖頭︰「我對地勢構築一竅不通。」
「無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訴我,如果要你在這兩處布陣,你會怎麼做。」
她沉思半晌,接過他遞來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擺弄起來。
不一會兒,兩處出現了兩個生死門恰恰相反的迷宮。
「怎麼會這樣?」她怔了怔,自己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他卻朗聲笑了起來,興沖沖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掃掉了所有雜物,將一軸圖紙抽開,軸骨碌碌地滾向另一頭,一張長達十來尺的地圖盡現在她眼下。
「啊?」
「這就是你在遠州布下的陣,只不過你的一根木枝、一顆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後的呢?」她嚇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聲︰「只是幾個跳梁小丑,憑借陣法攪得宮外十幾日不得安寧,一旦破了他們的陣,他們的遠州老巢也難保了。」
「這陣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轉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這辦法她見父親月重天用過,當時只是演練兵法就死傷難免,如果真的動了刀槍,怕要死尸成山、血流成河。
「怎麼,有什麼為難的?」他問。
她遲疑。
「嗯?」
「宮中能人異士應該不少,破此陣對宮主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這不難事倒累得人好幾日沒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宮主倒是過于看重我了,恕我也無能為力。」
「不準走!」他一把撈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這一點,撩撥了人卻游移不定,好像世間最無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卻該死地裝模做樣一副心軟模樣!破陣是遲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陣,而是破這個陣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嘆一聲,「下下策,你還要听嗎?」
「沒用過,怎麼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為刃。」她道,「這種死法是最沒價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還的只有一個。」
他眉眼間波瀾不興,支手按在圖上,塞給她朱砂筆︰一破了陣就是價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這般人,從來不當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為我當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溫柔地踫觸了下她雲般的的發鬢,沒讓她發現,「死人是為了征戰,征戰是為了野心,野心是為了百姓安居。」
她看著圖不應聲,室內陷入一片沉寂。
第四章
倚著欄桿口頭,月向晚看到月兌了靴、伏在矮幾上讀文書密件的他。
——與九日蛸王的作戰是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劃掉拓了圖騰的封蠟。
——死一些人是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開了一頁紙。
——野心是大志的另一種稱呼?
他若有所思地回轉頭來,兩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將密件堆到一旁,攤手道︰「五六日沒來見過舒兒,過這兒來,讓我瞧瞧她。」
她一開始頗為意外,屠征這種人也會喜愛小嬰兒,可是時日久了,他對戈舒的寵愛倒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除卻不在宮里,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小洞天度過。塵天宮室那邊幾同虛設,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連召見下屬商議事務都在這邊。
而塵天宮室的空蕩與冷冽,她見識過了,不以為世上有幾人能長久受得了那種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與強勢的壓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涇渭到死。屠征不說,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歡。
如此一來,他與她之間也形成了一種友非友、親非親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著女敕臉,戈舒扁了扁嘴,愛困地睜開眼。
「她什麼時候才會說話呢?」他抱著包成一團的「粽子」在懷。
月向晚笑了,湊過去︰「笑都還不會,想學說話還早著。五娘說再過三個月才會哼哼哈哈。」
「四五個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時她會說我也听不到了。沒了她的哭鬧,這邊都要冷清不少。」
「宮里想熱鬧點也簡單得很啊。」她低頭,听得出他的話外之音。
幾個月來,他不說白,幾次三番暗示著要她留下,都被她四兩撥千金地拒絕掉。認真起來的屠征,她討厭不了。但是要她談情愛歸宿,她放不開胸懷,對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談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閑話,只是怕一男一女間這種情分維持不了太長;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無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臉,想再恢復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諧怕是萬無可能。
三十六計走為上,早早月兌離是非才是要緊。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閑在宮里弄個楚館秦樓?」他望著她垂下的兩扇睫,自嘲,「人人只道紫微垣宮主事者位高權重,哪里知道這個宮主當得比老牛還要累。」
這決非夸大之辭,奔波不斷、是非不斷,他的忙碌勞累是她親眼所見。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幾棵老參、幾碗雞湯可以補回來的,年華與健壯置于功業,所得權勢和名利卻是無法償失。
「是你自己的權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讓親信之人分憂,又怎麼會如此勞心勞力?」
他輕笑︰「這種話,也只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說。」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輔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憂也只是少部分。說他權力欲重,他並不否認。
懷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來,他懶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兒。」
她定楮一看,不禁笑了出來。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灘水漬。
「好一份大禮啊。」抱過女兒,她正要起身,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一個不穩往桌角撞去。
驚呼聲卡住,屠征的臂伸長了過來,一扣一轉,再一攬——等她從女兒更響亮的哭聲中回神時,發現女兒躺在她懷中,而她——躺在他懷中。
他灼熱隱隱帶侵略的氣息回繞耳畔。
她忽視背後的騷動,只是笑道︰「不會再摔跤了,讓我們起來吧。你不在意舒兒的大禮,我可要計較這‘好聞」的氣味了。」
他沒有松手,道︰「你若肯替我分憂解難,我倒是不在意讓你當個副宮主。」
「我既無領導長才,又志不在此,當個副宮主怕要毀了你的紫微垣宮。」她有些僵硬,「還是先讓我起來再說吧。」
「我願意讓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發。
「紫微垣宮這樣的根基與勢力,想毀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聲,將她推扶起身,懷抱中未帶一絲留戀,「你想毀,也未必毀得了。」
氣氛隨著她的神情緩和而緩和,他的笑容讓人懷疑剛剛一刻的僵持是錯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宮主,真的不當?」他一本正經地問。
「不當。在籠子里當鳥王,也並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當,他真真假假的話也作不得準。
「鳥最怕的不是籠子,而是打開籠子後,一只飛離,另一只只能留在里面。」他還是笑,卻垂下了眼瞼,狹長的鳳眼迤儷出細深折痕。
「兩只鳥,本來就不是一塊的,分離再所難免。這只飛了,自然還會有另一只會來。」
「說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轉成黑色的漩渦,「天下的鳥何止千千萬萬,別說是再放一只到籠子里,就算再放十只、百只也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