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籠子里那只想要嗎?
悄悄松了一口氣,他的咄咄逼人讓月向晚剛才平靜下來的心緒又不免緊張了起來。
她走到搖籃旁,替女兒戈舒擦洗換尿布,習慣地朝左邊的供桌上望去——
瓣石城的靈位一塵不染地矗立,無溫度的一尺來長木質,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軀的化身,同樣木訥不語,佔據了她除給女兒外的所有感情,思念與懷想保存在心的最底處。
心頭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飛離的魂魄。幫睡眼惺松的女兒掖好被褥,她回過身來,靈位離了眼簾︰「宮主,春分都已經過了大半月,天氣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應該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聲,也像是猛然間從失神中醒來︰「怎麼,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懶笑著張開雙臂,讓進來的婢女替他換下髒衣。
她點點頭,怕惹惱他之後他又要反悔,不敢說什麼。
其實早在驚蟄一過,她便捺不住想說了,但礙于他陰晴不定的態度,只好耐著性子等他開口。可如今看來,他的本意是不讓人走的,要他開口,怕要等到猴年馬月。
「北山後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兩個月才開始肅剿,山下形勢還亂,你再等些時候吧。」
她心頭一緊︰「宮主,等些時候是多少時候?半月?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
他凝視她良久,忽轉頭笑開,神情浪蕩︰「你當我屠征是什麼人?我親口答應你的事情,我會親自做完,你不用擔心我會言而無信。」
「遣個人出宮下山,對宮主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下了山,禍福自負,無論哪里都是混亂,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騷動平定都是一樣的。」
「看來你是真的急著要走了。」他揮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擔心你跟舒兒的安危,想盡可能保你們安然無恙,倒被你當成居心叵測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見底的眸中閃動。
她窒了窒,覺到了他話中的危險。不知不覺一年多的平靜相處,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鋒芒,但不表示他是個無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只是隱藏在他的內心處,並沒有消失;一旦被喚醒,就如驚蟄後的毒蛇。他的沉穩是心機重的表象,隨和是她腳下薄冰。而她身上還有加了重量的戈舒,只能走得更加戰戰兢兢。
「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又是什麼意思?」修長的指在幾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為紫微垣宮而死,宮主對我們母女一年多的費心照顧已經補償得足夠了;再者,宮主日理萬機,我們多留一天,就是為宮主多添一天的麻煩,我們也無臉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聞言大笑,帶著嘲弄之意︰「你——說的都是真心話?」
「是。」她硬著頭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兩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說的是真心話,又為什麼不敢抬頭看我?」
她微抬眼,為他臉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發寒︰「抬不抬頭都無所謂,我心里對宮主的感激之情不會改變。」
忽然頭皮一麻,發現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發。他的笑意越濃,手下勁道越不容情——
「舒兒剛睡著不要吵到她。」她清麗的眉眼透著閑定。
這樣的鎮定淡然讓他的情緒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經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會說出那種虛假迎合的話來。」
「原來宮主一直覺得我沒說真話。其實有時真話不一定是好話,人總是會變的,說什麼話也只是順應周遭、以求安身罷了。」她淡笑,「宮主這樣,沒有人會敢說真話。」
「那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了?」
「不。對宮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過難產的痛苦。
垂低下眼瞼笑又搖頭︰「——所以為了不辜負你這點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這是宮主自己說的。」她感覺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卻已雨過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靈位一眼,淡淡地將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臉上︰「你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吧,我不攔你。不過——」
他自懷中掏出一枚以錦線穿系掛在頸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玨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場,他來紫微垣宮,是想見他的惟一的外孫女一面。」
☆☆☆
坤山鳳王。
蒼茫無際的草場周邊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柵欄設下分界,近百名戎裝兵士守衛著,列成一道鐵血人牆,雪亮的槍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著前方青翠間飛揚起漫天風塵,馬蹄的翻騰氣勢磅礡,遠遠便讓人感覺到了地面的震動。風里傳來的馬蹄聲、馬鳴聲中夾雜了人的高喝與大笑。
在馬群轉向狂奔之後,塵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漸漸顯出了輪廓。
「過去吧。」屠征輕輕一抽鞭子,雙腿一夾,縱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緊韁繩,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當即放馬過來。
兩方人馬有一瞬間交錯而過,如疾風中勁草傾倒,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後踏著小步轉身。
三人中後兩名是侍衛。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鑠,鼻若鷹鉤,松弛老態的頰垂下,寬薄的唇更增長了冷薄精練的氣質,正是坤山鳳王萬俟勵。
「屠宮主,本王很久沒有這麼盡興縱馬過了,紫微垣宮三大馬場出的駿馬果然不同凡響!」
屠征淡淡笑道︰「賣給朝廷的馬,紫微垣宮豈敢用劣馬充數。不過馬種還是朝廷的原種好,像王爺看上的那幾匹照夜獅子,都是王上轉賜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領受得有愧了。」
「王爺喜歡就好。」
明明是諂媚的話,由屠征口中說來卻像大方交易。
萬俟勵哈哈一笑,轉頭對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斂下來︰「這位是——」
屠征道︰「——王爺想見的人。」
萬俟勵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兒?」
萬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親的閨名︰「外公。」她輕聲喊,心里實在激不起什麼親近感情。
萬俟勵來回掃視了她與屠征並騎的模樣,又看到她的少婦裝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宮主,本王的孫女跟外孫女倒都是一樣的!」
什麼都是一樣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只是笑著,並沒有解釋。
「最後一次見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變更如此之大,再見你,外公倒是差點認不出來,你長得不像你娘,像你爹。」萬俟勵讓馬緩行至她身畔,三騎並走,侍衛留在了身後。
「外公倒還是原來的模樣,向晚一眼就認出來了。」見過坤山風王的人,的確很難忘掉這張獨特的臉。
「十年時間,外公也老了。」他嘆了一聲,「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們母女卻音訊全無。要是當時接到了,你娘就不會這麼快走。你們從小都嬌生慣養,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還好踫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顧我們。」她籠統帶過,不想提及自己違背母親意願,私下嫁了個江湖小卒的一段過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銘心,他們卻未必懂。
「當時,想必你娘讓你帶著霜河九星玨來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麼踫上屠宮主的?」他掏出袖中的霜河九星玨。
她呆了一呆,隨即明白萬俟勵是誤會她嫁了屠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