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猶豫時,屠征接口道︰「她是在被流民踏傷時,被宮里的人救回來的。那時我想納她做侍妾,還被她罵了一頓。直到見了霜河九星玨,才知道她是北天王族的公主——呵,不愧是王爺的外孫女,雖然落魄,王族的風範與傲氣卻是不減。」
「那也得多謝了屠宮主的成全,本王祖孫今日才能相見。」似真似假地捧了人一番,萬俟勵笑笑,老謀深算的他對其中的疑點也只字不提。只要紫微垣宮與坤山鳳王的聯姻結果在便好,過程如何他都不想去費神。
「你這沉靜的性子倒跟你娘有點相似。」他將玉玨遞向低頭不語的月向晚,道,「萬俟一氏原是前朝帝族,霜河九星玨是幾代王族的徽志,本王之所以將它給了你娘,不是因為你娘是本王惟一的一個女兒,而是因為你在抓周之時緊緊抓著它不放。看來命運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了。」
紫微垣宮的壯大已漸有取代王朝之勢,若真有一日屠氏成王,北月與萬俟的神話也會因此改寫。意味深長的話中希冀已是赤果果。月向晚望著他的臉,心頭驀地一陣悲哀。王族血親之間少有真情,兒女都是鞏固地位的工具,權勢才是工具存在的最大價值,勾心斗角已經糾結于骨血當中,不講情義才是正常。
只是,萬俟勵這次的希望怕是寄托錯了,她學不來這樣的「正常」。見過了一回親人,卻讓她的心更冷。
幾匹出群的馬從近旁奔過,馬鬃飛揚、神態自由。
回轉展目,胸懷也隨著與天相連的無涯而廣闊。身前是一條洶涌大河,自百丈外蒼蒼隱隱的連綿山脈處來。濃白的水連著山,淺青的山連著天,空藍的天連著雲,雲仿佛又是濃白的水。
「這樣的景致一生見一次,便可忘卻十年塵世苦楚啊。」萬俟勵感嘆。
屠征微笑︰「王爺什麼時候想來就什麼時候來好了。紫微垣宮便是王爺另一府宅。」
「那這府宅,對本王這樣的老朽而言,也未免太折騰老骨頭了些。」萬俟勵也笑了,以鞭指著大河道,「屠宮主,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霜河吧?」
「大霜河從山外過,這山圍內的河段是小霜河,源頭在山間。」
「哦?」萬俟勵喚著月向晚,「晚兒,這條河就是幾百年前采到九星玨的地方。河水源頭又高又急,一般玉都是在急流沖到的兩三百里外采的,只有這霜河九星玨在原產處采到,折損了不少好工匠。」
小小玉玨上凝聚了無數日月精魂。
「今日一游,本正倒想見識見識小霜河源頭的湍急。不知屠宮主意下如何?」
屠征揚手,馬鞭在空中揮落長弧︰「王爺請——」
「駕!」馬如離弦箭般射出,沿著河灘狂奔。
喧嘩的水、喧嘩的馬、喧嘩的人,一切是藏在大平靜下的生動,月向晚忽然覺到一陣心悸。不是馬的狂奔帶來的猛烈心跳,而是像一根針,輕卻尖銳地刺人︰「啊——」她失聲叫了出來。
屠征猛然回頭,突然間臉色也變了。
「王爺,小心刺客!」兩名侍衛抽刀上來,替萬俟勵擋開箭矢暗器。
刺客顯然是沖著屠征來的。劍一出鞘,凜冽寒光便絞著短促的慘叫溢開。凶狠地手起劍落,艷紅的血沾滿了他的白衣,也飛濺到了月向晚的臉上。
她身下的馬急促地噴著氣,突然一聲長鳴,受驚地往前方突圍而去。
屠征不停歇地揮著劍,殺開血路,朝她追了上去。暗器破風而來,他低身一伏,以劍背擋去,只听身後慘叫,他的臉上微微一痛。
「勒住韁繩,停下來!」他喊著,與她的馬忽前忽後比拼似的並馳。
「停不下了!」疾風讓她微弱的聲音消散,連眼楮也睜不開。
馬月兌出控制地往前狂奔,盲目得已經失去了方向。
他望向前方,臉色變得雪白,狂叫道︰「跳、跳馬、快跳!」
她死命抱著馬,身下飛掠過的塵土亂翻,根本什麼也分不清楚,她怎麼敢跳!
他眯眼望著越加分明的河岸地勢,忽一咬牙,猛地收韁在馬背上一按,飛身往她的馬上撲了過去——
轟隆隆的巨響伴著水聲,她上一刻還踫觸到了他的手臂,下一刻已臨空落下。粉身碎骨般的疼痛讓她無法呼吸,還沒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驚恐的抽氣已從她的喉間爆裂出。在踏空墜落中,她沒有看到他詭譎的眼神,只看到黃塵彌漫里血淋淋的大馬轟然倒壓下來,她被一股大力推開,滾到了河岸的最邊上,半身之下是幾丈深的亂石急流。
「你——」她惶然回首,只望到他被壓在馬下,白衣上無一處不是艷紅。
☆☆☆
天璇堂殷翱接到密令,強押著「不死醫」夏徂秋連夜趕上紫微垣宮。
空曠的宮室里,屠征已經醒了,殷翱尤自坐立不安。
「區區一匹馬,怎麼會弄成這樣?」知悉了前因,這後果更讓人難解。
夏徂秋頭也不回地怒道︰「要坐著就給我坐著,要站著就給我站著,坐坐站站的叫我怎麼查看傷勢?」把被人強抓來的窩囊氣發泄在傷處。
屠征面色一白,冷汗流了下來,但仍舊未吭一聲。
殷翱見狀,不滿道︰「你不能輕點嗎?」
「嘿嘿……」夏徂秋冷笑,「捉骨捉骨就是要用力,不用力怎麼捉?!我就這手法,不滿意你找別人醫去!」
要是秦神醫還在宮里,今日他豈用得著看他的臉色︰「既然如此,你就好好醫,出一點差錯,我叫你‘老不死’變‘不老就死’!」
恐嚇他?手下的勁力加了三分。
屠征開口了︰「要我痛死了,下任宮主會不會讓紫微垣宮當你的藥圃還是個問題。你若舍得拜月太液仙草為他人所有,盡避下毒手好了。」
勁力不覺減了︰「要不是看在那些藥草的分上,我才懶得理你的死活。要我來醫治這市井大夫都能醫好的斷骨傷,簡直是有辱我的名聲!」
「哪里是有辱你的名聲?」屠征笑得奇異,「我還要借助你的名聲。經你手的傷者病者哪個不是死里逃生的,就讓它傳出我屠征傷重的消息好了。」
「我看你身子沒事,是腦子有病!」夏徂秋吹胡子瞪眼。
殷翱皺眉︰「征兒,你知道這樣做後果是什麼嗎?」群龍首若失了掌控的能耐,紫微垣宮內的波動將引起江湖乃至整個王朝的騷亂。
屠征只是淡淡地將頭往後一靠︰「我知道,義父。所以我要你先把屠戰找回來任代宮主一職。」
「你——想退隱?」殷翱開始模不清他的想法。
「怎麼會?!」他嗤笑一聲,「屠戰當不當得來這個宮主,你我心中有數,我又不是真的傷重無治,讓他暫代只是為了穩定人心。」
「征兒,你到底擺的什麼迷魂陣?」
☆☆☆
屠征的房門連閉了三日。
當夏徂秋出來時,有人禁不住悄聲詢問。
「沒救了,廢了!」夏徂秋氣急敗壞,被煩得甩袖而逃。
一時間幾人偷笑幾人憂心。
而月向晚封閉的耳朵無從探知一切事態,心也只能矛盾地懸在半空。
自西北草場回來後,她就沒有再見過屠征,先是被責難地隔離在外,再者她自己也提不起去承擔後果的勇氣。
從頭抗爭到尾,長望久盼的事終于在屠征的一聲令下後實現。
坤山風王見過了,也該是他放手讓她離開的時候。
他還能下令,傷勢應該不礙事。
她如此安慰著自己,可下山的腳步沒有一步走得踏實。每一處警哨守衛,如臨大敵般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