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夫人,當心腳下。」
她神思恍惚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殷翱是「代屠征」送她下山的,一路對屠征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就是沒事嗎?她只是微微擦傷,而當時他流的血卻足可與小霜河的奔流相較。
她的腳步遲疑。
殷翱回轉身來,神情晦暗莫測︰「戈夫人?」
「殷堂主,我——」她問道,「我能否遲些日子再走?」現在匆匆離去感覺如同畏罪潛逃,等她確定了屠征的傷勢無礙,她才能離得無愧疚。
「這次的事非比尋常,若是長老追根究底,你只是宮里弟兄的遺孀,宮主沒有立場保你。」殷翱嚴肅道,「但宮主既然已經下令讓你離開,就沒有人可以阻攔,你盡避放心。」
她顫動的睫輕輕扇落,在眼下投出陰影︰「那請問殷堂主,‘非比尋常’是怎樣不尋常?」
「戈夫人出了宮,自是恩怨兩消清閑人,這些都無關了。」
她一震。
這些不都是她所求嗎?她還在放不下什麼?屠征的恩情就當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出得了紫微垣宮的牢籠,自私又算什麼?」
想想屠征的用心,想想已經還不了的債,想想這次若回去的局面,她也只是個陷在泥中無力自保的人,談什麼良心氣節?
瓣舒似乎也敏感地覺到了離開出生地越來越遠的氣息,不安地哭鬧起來。
殷翱拿過一張數目不小的銀票,道︰「這個下山後可用作盤纏,宮主怕你不收,早說好是送給你女兒的周歲禮。」
山腳的迷霧林已近在眼下,日光里帶著金彩的細散水珠四處飄移,在林端上蒸騰散發。煙水染透山嶂,層層疊疊的青綠已經遮蓋了剛行過的路。
老樹不見、宮牆不見。
「如此還煩殷堂主代我謝謝宮主。」枷鎖抖落,心卻莫明沉重,沉重得讓她難以負荷。
石城,我究竟該怎麼辦?
懊將小霜河邊的救命之恩拋之腦後麼?
☆☆☆
出了迷霧林。
「那邊連同黎五娘已經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里,只要說一聲便可。」殷翱指著不遠處的馬車,「宮里無人處理的事務緊急繁雜,我只能送到這里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謝謝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馬車行去,如同在夢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個信回來,免得宮主勞神。」
夢的片段微微一頓。
她回頭,幽幽道︰「殷堂主這番話,分明是想讓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麼說都沒用。宮主都不說話,我們自然也無可指責,不安心只是因為你對宮主有所愧疚罷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絕情義,就絕得干淨;要償恩惠,就償得徹底——
她低下了頭。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沒命。良心催促著她去投注一些關懷,理智卻告訴她莫理後果。
可是路上回頭每看一眼,殷翱每開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聲啼哭,都剝開了感情缺口,讓壓抑著的感激與愧疚如潮水涌出,漫過雙腳,讓她無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個人淹沒其中……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飄揚,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讓人看不清臉,殷翱暗暗嘆息,轉頭離去——
「殷堂主。」身後傳來如天籟的聲音。
他停下了腳步,心里一緊——
月向晚站在離馬車十步遠的地方——是要走,還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輕道。
他心里的石頭落地,封住了屠征設下的迷魂陣出口。
陣里陣外,僅一步之差。
那一句話,便是紫微垣宮宮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後的結果?」
出了宮,還有沒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時,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厭惡,依然百般討好、悉心照料。
她生產時,他心急如焚地闖入房中,讓她咬著他的手熬過痛苦。
抱著戈舒,他的耐性與慈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與她商談破敵之事,他對她不帶一絲邪念的態度,打破了平日表現出的狂妄自大。
閑聊理念不合,在他為她啟開新天地同時,話語背後有他對她見解獨特的尊重。
許下諾言放她走,盡避不甘心,他還是履行。
草場上奮不顧身地縱馬而來,救了她的命,卻讓自己被壓在了馬下,壓成了重傷……
她非草木,對于他這樣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動分毫。
「今日走了,償我長久心願,但我往後會在愧疚後悔里過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認不是想得開的人,不管怎麼樣,宮主的思情,我做牛做馬也會報答。」
☆☆☆
屠征當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馬,他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沒有掩飾過——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馬,而是作女人。
她心頭最後一絲遲疑也被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宮室里,冷硬的色調襯著惟一的淺淡天青,仿佛天羅地網困住了斷翼的大鳥,有幾分無奈淒涼。他斷了一雙腿,斷去的是神采與大半人生,她能用來還的除了她的人,別無他物。
「你回來——是想同我道別麼?」
別對我這麼笑。
笑得越是燦爛,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惡感也越濃。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還是一年、兩年?」
「你想讓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義。這麼不願意留在紫微垣宮,我若要你留一輩子,豈不是要看你的臉色一輩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願意留下的。」
「斷腿的是我,你卻笑得比我難看。」他笑,「與其日後後悔因一時同情沖動下錯決定,還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決定了的事情,以後不管怎樣都不會後悔,你不必用激將法。」
他的眼變暖了︰「你知道留一輩子是什麼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堅持一輩子只為奴為婢,不當你的‘副宮主’呢?」
「紫微垣宮的奴婢又豈會少你一個?真相處一輩子,你我斷無可能回復到以前的關系,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輩子。這些你回來之前應該想清楚了,現下還有一個後悔的機會,錯過這個——」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會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宮。」
「——我不後悔。」她堅定道,漠視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掙扎。
「過來。」他令道。
垂下的眼瞼遮去瞳里得意的流光,唇邊那抹邪氣的笑意卻仿佛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決定錯了嗎?
一剎那間,像是錯覺,不動聲色的毒蛇蟄伏洞口,幽綠的眼凶光閃爍,石破天驚一擊,將無防備的過往小動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他面前的動作急躁卻仍輕柔。
「你的心還是太軟了……」他嘆息似的撫著她的長發,唇摩挲過她的發頂,她的額際,她的黛眉,她的眼楮,她的鼻梁,停頓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氣,他已經封了上來,唇舌肆虐橫行,是赤果果的。想推開,踫到的卻是他的傷處。
他的唇起離,手仍插入她的發中緊緊捧著頭顱,眼楮近距離對上她的︰「你在不停發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楮里都是驚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嚇壞了吧?」
她說不出話來,這個屠征不是她現在所認識的,而是五年前那場噩夢里的。
他的手順著她的發絲滑下,鋼鐵般的雙臂箍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