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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下) 第13页

作者:黄昏

“戈夫人,当心脚下。”

她神思恍惚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殷翱是“代屠征”送她下山的,一路对屠征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就是没事吗?她只是微微擦伤,而当时他流的血却足可与小霜河的奔流相较。

她的脚步迟疑。

殷翱回转身来,神情晦暗莫测:“戈夫人?”

“殷堂主,我——”她问道,“我能否迟些日子再走?”现在匆匆离去感觉如同畏罪潜逃,等她确定了屠征的伤势无碍,她才能离得无愧疚。

“这次的事非比寻常,若是长老追根究底,你只是宫里弟兄的遗孀,宫主没有立场保你。”殷翱严肃道,“但宫主既然已经下令让你离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你尽避放心。”

她颤动的睫轻轻扇落,在眼下投出阴影:“那请问殷堂主,‘非比寻常’是怎样不寻常?”

“戈夫人出了宫,自是恩怨两消清闲人,这些都无关了。”

她一震。

这些不都是她所求吗?她还在放不下什么?屠征的恩情就当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出得了紫微垣宫的牢笼,自私又算什么?”

想想屠征的用心,想想已经还不了的债,想想这次若回去的局面,她也只是个陷在泥中无力自保的人,谈什么良心气节?

瓣舒似乎也敏感地觉到了离开出生地越来越远的气息,不安地哭闹起来。

殷翱拿过一张数目不小的银票,道:“这个下山后可用作盘缠,宫主怕你不收,早说好是送给你女儿的周岁礼。”

山脚的迷雾林已近在眼下,日光里带着金彩的细散水珠四处飘移,在林端上蒸腾散发。烟水染透山嶂,层层叠叠的青绿已经遮盖了刚行过的路。

老树不见、宫墙不见。

“如此还烦殷堂主代我谢谢宫主。”枷锁抖落,心却莫明沉重,沉重得让她难以负荷。

石城,我究竟该怎么办?

懊将小霜河边的救命之恩抛之脑后么?

☆☆☆

出了迷雾林。

“那边连同黎五娘已经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里,只要说一声便可。”殷翱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宫里无人处理的事务紧急繁杂,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谢谢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马车行去,如同在梦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个信回来,免得宫主劳神。”

梦的片段微微一顿。

她回头,幽幽道:“殷堂主这番话,分明是想让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么说都没用。宫主都不说话,我们自然也无可指责,不安心只是因为你对宫主有所愧疚罢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绝情义,就绝得干净;要偿恩惠,就偿得彻底——

她低下了头。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没命。良心催促着她去投注一些关怀,理智却告诉她莫理后果。

可是路上回头每看一眼,殷翱每开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声啼哭,都剥开了感情缺口,让压抑着的感激与愧疚如潮水涌出,漫过双脚,让她无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个人淹没其中……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飘扬,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让人看不清脸,殷翱暗暗叹息,转头离去——

“殷堂主。”身后传来如天籁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心里一紧——

月向晚站在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轻道。

他心里的石头落地,封住了屠征设下的迷魂阵出口。

阵里阵外,仅一步之差。

那一句话,便是紫微垣宫宫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后的结果?”

出了宫,还有没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时,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厌恶,依然百般讨好、悉心照料。

她生产时,他心急如焚地闯入房中,让她咬着他的手熬过痛苦。

抱着戈舒,他的耐性与慈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与她商谈破敌之事,他对她不带一丝邪念的态度,打破了平日表现出的狂妄自大。

闲聊理念不合,在他为她启开新天地同时,话语背后有他对她见解独特的尊重。

许下诺言放她走,尽避不甘心,他还是履行。

草场上奋不顾身地纵马而来,救了她的命,却让自己被压在了马下,压成了重伤……

她非草木,对于他这样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动分毫。

“今日走了,偿我长久心愿,但我往后会在愧疚后悔里过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认不是想得开的人,不管怎么样,宫主的思情,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

☆☆☆

屠征当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马,他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马,而是作女人。

她心头最后一丝迟疑也被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宫室里,冷硬的色调衬着惟一的浅淡天青,仿佛天罗地网困住了断翼的大鸟,有几分无奈凄凉。他断了一双腿,断去的是神采与大半人生,她能用来还的除了她的人,别无他物。

“你回来——是想同我道别么?”

别对我这么笑。

笑得越是灿烂,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恶感也越浓。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还是一年、两年?”

“你想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义。这么不愿意留在紫微垣宫,我若要你留一辈子,岂不是要看你的脸色一辈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

“断腿的是我,你却笑得比我难看。”他笑,“与其日后后悔因一时同情冲动下错决定,还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决定了的事情,以后不管怎样都不会后悔,你不必用激将法。”

他的眼变暖了:“你知道留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坚持一辈子只为奴为婢,不当你的‘副宫主’呢?”

“紫微垣宫的奴婢又岂会少你一个?真相处一辈子,你我断无可能回复到以前的关系,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辈子。这些你回来之前应该想清楚了,现下还有一个后悔的机会,错过这个——”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会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宫。”

“——我不后悔。”她坚定道,漠视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挣扎。

“过来。”他令道。

垂下的眼睑遮去瞳里得意的流光,唇边那抹邪气的笑意却仿佛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决定错了吗?

一刹那间,像是错觉,不动声色的毒蛇蛰伏洞口,幽绿的眼凶光闪烁,石破天惊一击,将无防备的过往小动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他面前的动作急躁却仍轻柔。

“你的心还是太软了……”他叹息似的抚着她的长发,唇摩挲过她的发顶,她的额际,她的黛眉,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停顿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气,他已经封了上来,唇舌肆虐横行,是赤果果的。想推开,碰到的却是他的伤处。

他的唇起离,手仍插入她的发中紧紧捧着头颅,眼睛近距离对上她的:“你在不停发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惊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吓坏了吧?”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屠征不是她现在所认识的,而是五年前那场噩梦里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滑下,钢铁般的双臂箍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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