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日我不想守呢?」指尖劃過她額上的淡淡疤痕,「你怎麼辦?」。
「亡夫在看,請宮主自重。」听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身體僵住;只感到肚子也緊張得痙攣了一下。
笑聲低沉,他俯下瞼,扣住她的視線︰「別像你那只兔子一樣緊張,它見了我躲無所謂,你這樣可不行。」荏弱的樣子讓他想抱住她,可是——說句像笑話的實話——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臉色發白。
「怎麼了?」他終于察覺到不對。
「一一走開——」她的聲音顫抖,眸光似穿過了他。
他低頭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著,那麼用力,連指節都發白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雙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動作︰「你別動、別動!」他似乎比她更為緊張。
她想推開,但是那陣陣襲來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無力支撐,雙手背叛意志地抱住了他,指尖隔著衣衫深深陷入他的臀肌中。白日時亦有幾陣疼痛,她未加注意,因為極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慚地低吟。
要生了?他的臉色一下子也變了︰「來人,快來人!」
暴吼引起了門外的大喧嘩。
穩婆、婢女涌入之時,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宮主、宮主——勞煩您先出去——」穩婆尷尬又害怕地勸拉待在床邊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產男人站床頭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趕出了門而不得施詭計。
房中傳來混亂的聲響,他一動不動地釘在門外,其態如山。
門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婢女們出了又進,進了又出,帶血的水換出了一盆又一盆。他只能看到屏風後晃動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懸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身旁隨侍的奴僕已經偷偷打了無數個哈欠。
房中傳來的聲響中卻從頭到尾沒有月向晚的痛呼。
屠征閉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氣,再吸進,再吐出,紊亂鼓動的心髒才稍稍在胸腔中鎮定下來。
「生下了沒有,啊?」奴僕攔住一端著水盆出來的婢女悄聲問。
婢女猛搖頭,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聲都已經響過。夜色中浮游著的清寒冷氣,讓人的衣服都變得濕漉漉的,身上更是雞皮疙瘩頻起——在房門外等待實在不怎麼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欄桿上輕輕敲叩,聲聲急促如催魂。
已經五個時辰了,里面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
他猛地轉身,揪住一個剛出來的婢女︰「怎麼了?」
「稟宮主,」婢女神色倉皇,「生不下來,產婆說、說夫人的腰身那里太窄了,是難產。」
房中傳來忍耐的哀號。
「該死!」他臉色一變,一掌揮開婢女。
「宮主,您——」
他踢門進去。
一穩婆大驚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麼可以進來?」
他一把將身旁勸攔的人推開,大踏步跨到屏風後面。
濕氣、熱氣。
絳紅色的床鋪上已經分不清哪邊是汗水,哪邊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綁縛在人間煉獄的刑柱上,濕透的長發散亂,因痛楚顫動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渦。她的眉糾結著,眼眸半閉,嘴上咬著的軟木血跡斑斑。
無法掙月兌的痛苦只能極力忍受,她在這漫長一夜中恨不得早點死去。
「啊——」痛呼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干。
石城,石城……
那樣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樣的孤寂無助。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經掉落在陰暗的地獄里,擁擁擠擠、擦身而過的人隨著陰森的聲音指引,茫茫無主地朝前行,只要渡過奈何橋,生死苦痛便都一筆勾銷……
石城在霜白長河的那一邊︰「向晚,過來,過來——」
餅來便是一家團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頭,終于有一張熟識的臉孔出現。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緩緩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認識你嗎?」她對著那張臉孔,似乎听見自己遲疑的聲音。
一股怨氣直直撞進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讓她不解,卻本能地要反抗、要掙扎。
「月向晚,只要你沒事,我什麼都答應你。」他許下承諾。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經覺察不到痛,堅決的力量打開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溫熱尋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軟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著塞進的手指,唇間盈滿腥甜。
她劇烈地喘著氣,絲毫不敢放松用勁。昏眩中,推擠已經成了無意識下拼命的動作。
「看見頭了,看見頭了!」穩婆尖叫。
「好,再用點力氣……」
手也被握得更緊。
只覺到撕裂的劇痛伴著某個東西滑出了體內,肚子整個空了。她松開嘴,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楮。
「她的手怎麼這麼冰?」屠征蹙眉,雙手合捂著她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腳當然會發冷,沒關系的,氣緩過來就好。」
看著穩婆熟練地倒提起小小的嬰孩,在上輕輕一拍,屠征的瞠目結舌與嬰孩響亮的哭泣形成對比。
穩婆解釋道︰「這第一聲哭,哭掉前塵往事,哭來新生。」
「孩子……」月向晚虛弱得幾乎張不開眼。
「什麼?」屠征只見她的唇瓣蠕動,忙俯耳過去,指輕輕撥開了她汗濕粘在額上的發。
「宮主,她是想見孩子呢。」穩婆抱了嬰兒過去,討好道,「夫人,您瞧,是個千金。」
唇角的勾動細微得讓人覺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後才放心地昏睡了過去。
☆☆☆
悠悠醒來時,房中有些陰暗。
窗上的簾子全放著,夕陽斜照透過青色紗質,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紅。雖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蕩漾,但此情此景讓她感到了久違的溫馨和安逸。
婢女輕輕柔柔的笑聲纏繞。
「宮主,您小心點。」
屠征望著小小的嬰兒不知該從何下手。
「哪,您抱這兒,輕點、輕點。」婢女指點著。
小小的嬰孩有幾乎比他拳頭還要小的頭,全身軟軟的,仿佛沒有骨頭,就算包著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壞了她。
「呵,怎麼長得這麼丑?」他微皺著眉不滿道。
嬰兒的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眼楮也睜不開。
「剛生下的小孩子都是這樣子的嘛。」一個婢女大著膽子道,伸手到嬰兒的頰邊踫了踫,「宮主您看,這鼻子、嘴巴長得都像夫人,以後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是嗎?」他低頭研究。
嬰兒嘴一扁,吐出一些東西來。
「宮主,有點髒呢,還是讓奴婢來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卻只是笑笑︰「拿巾帕來替她擦一擦。」越看,越發覺得嬰兒的五官輪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嬰兒的額上親了親,慈愛的表情讓婢女發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轉過頭去,對上她第一次不帶一絲戒備的眼光。
她躺在那兒不知已經默默看了多久,他抱著嬰兒開始覺得有絲不自在,但還是走過去,俯身將嬰兒擺到她的旁邊。
「醒了?」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女乃娘剛剛已經替她喂過女乃了,我吩咐下面炖了點湯來。」
她的目光從他烙著深深齒印的指轉到他的臉,再到他的眼楮。
四目相對,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謝你了。」
女兒稚子無邪,容貌通紅褶皺,神情卻純潔如雪,半點不知世間險惡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淨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個都柔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