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小洞天不出去,日子不好打發吧?」宮中事務之繁多,令他無法抽出太多時間來與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根本近不了她這座冰山的身。
她依舊不言不語。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唇間溢出,悠然一旋卻嘎然而止。他將笛輕輕一擲,正好插入書案上筆筒之中︰「書畫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時候,才體會得到清靜觀達;坐困之時,只會更讓人寂寞孤單。」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白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問︰「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乎?」紫微垣宮宮主也只是個有血肉之軀的人,怎麼能免俗?
她掩著耳朵,厭煩于再听他蠱惑人心的話語,但他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鑽進來。
「在這兒無聊,我替你找了個伴兒解解悶。」
「去!」
一團雪白的東西滾跳了進來,她一看——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動起來肥肥的一扭一扭。
「喜歡吧?」
她的臉微微沉了下來,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風外︰「不喜歡,你別白費心機了。」
他用兩根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詳著兔子受驚掙扎的模樣︰「真的不喜歡?」
她轉回里頭去。
「物盡其用,既然你不要,它只好回到廚房去變成一鍋炖兔肉了。」
她的腳步頓住,知道他不會對這麼一只兔子起憐惜之心。一想到活蹦亂跳的東西成為一堆死肉糊,她就想吐。
轉身倚靠在屏風邊,她冷道︰「給我。」
兔子安全到了她的懷中,剔透如紅寶石的眼珠子與她對看,一只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臉,仿佛人擦去驚嚇後的冷汗——她的表情不禁緩了下來。
「你的心腸還是不夠硬。」他似嘲諷地道,「同是世間物,對死的這樣糟蹋,對活的卻有這樣疼惜——而兩者的區別,也不過在于一是天設,一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負天,為什麼要對不起人?」
「這世間不是誰都值得對得起。」
他只淡淡道︰「藥師煉藥,是為了能治療病痛,藥若不能盡其用,就是他的失敗。你浪費藥丸,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煉藥的人。」
「詭辯!」屠征的這門功夫真的已經是爐火純青,只要他認為對的,怎樣他都能有理由來自圓其說——就如強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唇,很不情願地在心底承認四年前的屠征與今時的屠征已經不一樣了。收斂了下流蠻橫,除卻強留人的過錯,她幾乎已無法在他身上找到令人厭惡的特質。
陰影未曾淡去模糊,卻更加突顯他改變的巨大。
四年前的他是灘濁水,雜質分明,而現時的他渾濁沉澱,水色慢慢清揚起來,殘存的惡感遮著眼楮,但她卻已經忽視不了他隨時日漸顯露的沉穩。
也許是紫微垣宮的重任迫他改變,她想,只遺憾這改變還未徹底。
——喜歡的東西沒得到手就不會安心。
這句話依然是寫照;就如同任性執拗的孩童有著莫名其妙的佔有欲。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歡屠征,她不想變成那個讓他安心的「東西」。
這幾日來,常常想到母親,她臨死前的話不住在腦中回響。當時寶姿覺得絕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為什麼容不下失了清白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盡時,她沒想過;四年後,這樣的心境處境下,她終于明白︰女子的身心是相連的。男子可以為欲逞歡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卻只願為情給出自己,第一容不下「骯髒」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錯不在于她。
欲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別。
☆☆☆
在紫微垣宮的日子就這麼拖過。
豐秋之後蕭條冬日才是預計中臨盆的時間,屠征卻早早地在小洞天安排了穩婆,準備妥善得讓初來乍到的老婆子們以為月向晚這個「夫人」前面還有「宮主」兩字,直到她翻臉,她們才在婢女的竊竊私語中明白真相,懼于屠征的權勢,鄙夷欣羨皆藏在心里。
月向晚對此哪有不知,只是胎動讓她驚奇于生之奧妙,忙于向亡夫訴說喜悅,對這些個閑言碎語自然懶得理會。
她越沉默難近,傳言暗地里也越囂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葉青菜喂兔子。兔子開始兩月長得很快,後來卻仿佛停止了長大,只是白白厚厚的一團一直臃腫起來,到現在連眼楮也藏在毛中不得見,走路更是一跳三滾,活像個毛球,可以被踢著玩兒。
「嚓茶——」
她一扯葉子,兔子便不高興地咬住它往自己這邊拉。
啃得菜只剩下梗時,無論她怎麼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連紙都吃,就是不愛吃菜梗。」她微笑著在它小腦袋上敲了一記,看著它挪著從矮幾上跳了下去。
門口的聲音打破安靜,兔子動了動耳朵,膽小地滾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沒回頭,人與兔子的默契讓她知道進來的人肯定是屠征。
「宮主,饒了奴婢吧——」門口一聲慘叫。
隨即門被關上,隔絕了聲響。
「好好坐著,別多管閑事。」屠征淡道。
相處這麼久,她听得出他的不悅,也不是刻意與他唱反調,只是那聲慘叫讓她心神不寧,讓她打開了門。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淒慘︰「——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宮主——」
「怎麼回事?」她問。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著頭,無人敢答一個字。
身後靠近的溫熱吐息令她頸背上起了小絆瘩,她連忙往旁側開一點。
「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沒人再敢。」
原來是有人碎嘴,剛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你怎麼處置她?」砍頭?割舌?還是斷臂?
他反問道︰「你不是不屑于管這些嗎?這次為何這麼多事?」
左劍婢女的教訓還在心潮激蕩不止,若設身處地為他人想想,愧疚、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將她割舌、斷臂,你還不如殺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殘一廢卻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還未必想死!」他笑出聲,強行把門合上,「你以為我會怎麼處置她?」
背貼在門上,她整個人被困在他的雙臂之間。她的身量亦高挑縴長。平視所見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顎︰「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麼會知道?」她推他,「走開!」
他紋絲不動,目光停留在她滾圓的肚子上︰「慌什麼?我又沒對你怎麼樣。」
雖然懷孕生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一想到這蚌無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生理變化,她就覺得羞恥︰「你先把人留下來。」她改了話題道。
「你一一在求我?」他微笑,「一宮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讓他的威嚴置于何地?」責問近乎調情。
「威嚴不是暴虐堆砌出來的。」
「哦,那我倒要請教你了——高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勝的一半心想讓她反駁,而消極退守的另一半心卻讓她不要再交淺言深。牽扯胡纏下去,刺激的是他,為難的卻是自己。
偏過頭,她不去迎視他炙熱的眸光,冷道︰「宮主請讓開,你我如此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他朗聲笑道,「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更是沒有了禮法——規矩是人訂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那就請宮主守自己的規矩。」強迫她住進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塵天宮室,這七個月時常來探,卻也未顯一點侵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