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深紅色的矮幾前,瀏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玩意兒,一支蒼黃的短笛端上系著她親手編就的如意結,一對玉陀螺,大的潔白如雪、小的青翠似葉,鎮在琥珀球里四季不敗的朦朧野菊……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磁石八卦、木片歷表整整齊齊排放,一如她平日喜愛潔淨的習慣。
轉頭,目光落在床前屏風上,雪白的絲面無瑕無垢,再一看茶幾上擱置的胭脂盒和眉筆,她什麼都明白了。
這一點一滴,都是過往記憶。
屠征不說,卻急于在討好她。
「你仿照欽天府布置這里,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問︰「喜歡嗎?」
「昨日種種昨日死,再怎麼像,也只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筆掃到了屏風上後摔落在他腳邊,雪白的絲上留下斑斑粉跡,猶如血痕。
輕輕撢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並不生氣,只是道︰「收復北天用了三個月,月重天的墓遷至王侯陵園花去兩月,布置這里——只費了十天工夫,若不是欽天府中花草書冊、木質物品都已燒毀,所耗時日還會更短。」
她瞪著他︰「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興。」
她笑得慘淡,死了丈夫、又被厭惡之人軟禁,她還能高興得起來真是天下奇聞了。
「你自己已道昨日種種昨日死,一切傷心之事亦是昨日,何必再想?」
「你屠宮主怎麼會明白‘傷心’是什麼。」若是什麼都能不想,人間也不會有這麼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沒有傷心過?」與其沉湎于傷心,還不如安定心神找對癥之藥,「傷心傷身,你舍得傷你自己,我卻舍不得傷你呀!」
「強人所難就是你不傷人的作為?」
「破例將戈石城的骨灰歸還,難道是傷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于此處,免去你奔波勞累之苦,山水又可滌心怡情,對于養胎是有益而無害。況且,在你的孩兒生下之後,你舍得讓他過亂世中三餐不濟、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擁住了懷里的靈位骨灰,就如擁著丈夫在尋求安定︰「亂世中有如此多人照舊奔走忙碌,他們能受苦存活,我跟我的孩兒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擔,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亂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你過往所見流民之災,只是亂的小小一面。入了世,你要靠什麼謀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麼能耐杜絕他人覬覦?」
「是,我沒有能耐,所以宮主別有居心,我也無可奈何。」她的聲音沉啞,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緩下了笑,凝視著她,道︰「我有何居心,從未假裝過,只是你月向晚從來不願來看清我屠征是怎樣的人。」
她微掀唇角,淡粉勾成曲扭︰「宮主的為人,自有事實在說,用不著我來看清楚。」
「是啊,事實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著頭,未見他眼中隱約的悒郁,「不管怎樣,你是不能離開紫微垣宮了,所以你也無從比較起——出了宮,還會不會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第三章
與屠征的示好抗爭不是難事,只要月向晚對他視若無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會拂袖而去,然後她便會有幾日的清靜安心。
在無人敢笑鬧生事的小洞天打發日子也不是難事,無聊之間寫畫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極地將日子挨過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里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難」。
她不知道她的娘親懷她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將明時才剛泛進漸沉定的氣息,她又在難受中掙扎醒來。
門外等候的婢女還未來得及捧著溫水進來,便听到房中的嘔吐聲。
再一折騰,回神時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著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臉。
「你們別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點,「退回去!」
那種氣味讓她還想再吐。
「這些都是清淡小點,一點兒也不油膩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沒有吃下什麼東西,現在多少還是吃點吧,不然宮主會怪罪下來的。」
她折著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靈位,婢女忙道︰「夫人,我來吧。」
「別踫他。」
婢女嚇得縮手,不小心將靈位帶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月向晚拾起,抬頭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訥訥。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飯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從,領著姐妹退出房門,只听背後關門上閂聲和月向晚拋來的一句話︰「我不是你們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難伺候。」婢女們嘀咕著,忽見前方人影來,趕緊噤聲。
「宮主!」
屠征掀了掀盤中瓷蓋,未動分毫的湯點仍舊燙熱,他的目光投向房門。
「你們下去。」接過婢女手中托盤。
他走到房門口,不輕不重地叩了叩。
「開門。」
房中無聲無息。
他皺眉,本想一腳踹開門,忽然看到敞開的窗,于是輕輕在廊欄上一按,只手托著盤子,從窗口躍了進去。
窗後正要收關的手縮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蹌地避開了他的來勢。
「想關窗不讓我進來,嗯?」他眉開眼笑。
她盯著他︰「你進來做什麼?」幾日的安靜又要被破壞掉了。
他將未濺出一滴水的盤擱下︰「這幾日出宮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著我已經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會他,轉身對著戈石城的靈位發怔。
「思念夠了沒有?」他在身後道,「思念夠了就來把湯喝下。你光憑想就可以活,你月復中的孩兒可挨不了餓!」
她的手下意識放在凸起的小骯上,他這句話已入了她的心。關于對他的反抗與月復中的骨肉,她只能找到妥協的平衡點。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湯。
然而三絲魚翅的氣味一傳出,她便捂著嘴,沖向水盆不住吧嘔起來。可肚中早已空空,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吐?
半晌,她喘息按著胸口,才覺得月復間的翻騰止下了些。眼角出現一方潔白的濕帕,轉過頭便對上了屠征淡淡帶笑的臉。
「擦一擦吧。」他道,伸過另一只手想拂開她垂落在盆中的長發,卻因她防備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領情地直起身,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為意地隨手擱下巾帕︰「很難過吧?」嘖,女人懷孕就是麻煩。
她低頭要繞開他。
他自懷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發著幽幽梅香,吸入心脾,周身都漫開清新。
「走開。」她瞪著他攔著的手臂。
「把里面的藥丸含在嘴中,你就會好一點。」
「我不稀罕。」她一手揮掉了遞到眼前的東西。
他眼疾,一腳將快要落地摔壞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麼討厭我,也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將盒子塞過去︰「我辛苦尋來的藥,不是拿來糟蹋用的。」
她任憑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頭道︰「那是你的事,你的東西——我不要。」
他耐著性子,笑道︰「這麼些年,北天公主任性的脾氣倒還是很足哪。听聞月重天將你從小當成王子來養,養出的性子真是不討人喜歡。你想惹我生氣趕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來,自顧自地舀了碗湯喝起來。
三言兩語緩和了氣氛,她的掙扎倒成了跟他鬧脾氣似的。
她冷淡地轉回屏風後去,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