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他不經心的迫進而連退了三步︰「這是我們夫妻的家務事,外人無權插手。若不是某人太過無恥下流,我亦不必以瘋病欺詐家人!」
「如此說來,這些倒都是我的過錯了?」他目不轉楮地望著她,輕慢道,「如我為當日之情難自禁向你戈夫人賠禮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諒?」
屠征這種人會放份道歉?
往事—一從腦海掠過,她不是愛記仇的人,然而當日帶來的痛苦與恥辱太過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丑陋。即使現今她不再對他仇視厭惡,她也無法與他友善相處。
她微微吃驚,隨即冷道︰「宮主此舉太過降貴紆尊了,我領受不起。」
「做錯了事情,便該認錯。」他似調笑道,「若你覺得太輕,雞毛撢子、算盤……隨你拿來泄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會怪你。」
話中輕薄一听即在。
怒火從心頭竄起︰「無恥!」
「我認錯認得如此真心,你都要罵我無恥,那我還要如何才好?跪下來,還是斷指以示誠意?」他笑出了聲,「認了錯都沒人肯相信,我還是不認錯的好!」
先前還在輕薄她的人,道歉會有幾分認真?神情散漫、言語狂佞——他根本沒有認錯的心,從頭到尾都是戲耍。
他見她抿著蒼白的唇不語,漸漸收斂了笑意,道︰「你額上的疤好像已經淡得看不見了,霜楓白露的功效果然不同凡響。」
「那又如何?」難道還指望她會感激?使用那瓶藥是為了除去與疤痕同在的夢魘,如今痕淡了,夢魘卻重卷而來,「你指使手下劫我到這里,不是只為了償我心願吧?」
「我想什麼?四年前在你床邊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眼楮閉著,心可沒有關著,不會不知道我要什麼。」
她細長入鬢的眉淺淺皺起,指尖掐進掌心︰「不管你想要什麼,都是痴人說夢。」
清冷而堅定的聲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臉色隨即放霽︰「你以為我要什麼——露水夫妻?一夜雲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卻又無依無靠,照料你當然是名正言順,我又怎麼會辱沒你?」
「月氏愚昧,听不懂宮主的話。」她只覺得可笑,他到如今竟還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踫了個冷釘子而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才淡道︰「話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听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願意給她名分,佯裝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來不示弱于人前,那短短幾句對她已經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領情令他自尊一縮,又縮回了原本萬事不經心的殼里。
「先夫骨灰靈位什麼時候可以取回?」其實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籌碼盡在屠征之手,她這次想月兌身,絕對不會再有上次的運氣和勇氣——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卻不能夠不顧及月復中她與石城的骨肉。
「明日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宮,死者家眷自當跟隨而往。」他未給任何選擇,只是決定。
要她去紫微垣宮,去了還會有出來的一天嗎?
「我現下怕不便于舟車勞頓,不敢給宮主添麻煩,在此等候先夫歸來便是。」
屠征問道︰「你怕什麼?」
她輕答道︰「天下的無恥之徒我都怕。」
「你現在全身就像長滿了刺兒。」他並不生氣,對她的嘲諷倒顯縱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會是什麼模樣。」
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順面貌,對他卻總是以刺相對?
照說刺扎在身上的疼,會促使人對刺避而遠之,可是他卻像是被扎上癮了,不疼個一回兩回,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他話中的親狎讓她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宮,宮主是不是會令人‘請’我上去?」
「只要你舍得下戈石城。」
寥寥幾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點——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會不辭辛苦從新臥城趕來,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會心甘情願走進他的陷阱,若她舍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里趕赴而來,她不是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願意在無法見到丈夫最後一面之後,又放棄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從于一時壓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當她緩緩抬眼,眸中帶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傾泄之時,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來,勝利之意被稍松懈後流露的慵懶沖淡。
現實棋局中並非一定真假透徹、輸贏分明,更多時候是僵持不動的死局。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實他的步子也不過就到此為止,月向晚給人帶來的挫敗,絕不亞于四年之前。
☆☆☆
再到紫微垣宮,五味紛雜,尤其是不陌生的小洞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風手溫柔撫觸,水氣的清涼中有草的純樸與花的芳香。
這里原本是屠征的休養地,一切的禍事也從此而起。
軟轎上遮陽的紅紗微微飄動,沾染了些許飛濺的水珠,晶瑩的小顆靈動,滾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進一點點涼意。她懷中抱著丈夫的靈位與骨灰,沉默地任由軟轎將她抬入這個先前抵死不肯住進的小院。
轎停住了。
她閉眼听外頭一聲令下,奴僕婢女悄聲退下。
轎簾子被輕輕掀開一角,因為有日光投射在臉上,溫溫癢癢的,隨即一片陰影覆蓋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長長久久的靜寂。
她听見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與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沒有?」
她睜開眼,望見他的臉,他眼中的黑暗波紋像四周圍飛騰不定的瀑,朝她沖擊而來,然而她,心如靜水。
「我沒想過。」所處的劣勢讓她的抗爭都顯得消極懦弱。
他微笑道︰「沒想過,便是默許住下了。」
「你可以解開我的穴道了吧?」多麼痛恨這樣的無能為力。
他只是伸過手,拇指刷過她的唇瓣,握著了她秀美的下巴,輕柔地把她的臉抬了起來,臉俯了過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動我分毫,我就在這里咬舌自盡。」
他聞言頓住,神色陰沉下來,明白她絕非恫嚇。
突然加重的手勁讓她痛得臉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許骨頭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時,他松開了手。
「我想做的事,區區威脅是阻止不了的。你不願意,直說便是,不必拿死來要挾我!下次如此,你不會再有這樣的運氣。」語氣仍強硬,但其實已是退讓一步。
她不語,由他在肩上拍擊,感覺到全身一軟,手腳也能動了起來。
他拉住她一只雪白的柔荑,將她牽出軟轎。
她掙了一下,卻沒有月兌開︰「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頭靜視半晌,竟然真的放開。
她兩手攬緊了臂彎中的靈位與骨灰盒,貼在心口。
「宮主!」守樓的婢女有如驚弓之鳥地行禮。
他問道︰「房中的舊物已經收拾過了?」
「都按照宮主的吩咐布置妥當了,就只欠缺一張黃狼皮毯。暖寶號莊爺差人來說,今春的皮毛過于薄單無澤,怕它主不滿意,所以要等到東北入冬才能制成。」
「只要別誤了時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並非必需。
婢女開啟了房門,月向晚一看房中擺設竟呆住了。
屠征輕笑︰「還要我‘請’你進去嗎?」
她邁入門檻兒,眸光從梁木轉到地毯,從牆壁掠到窗扇……原本簡單陽剛的布置全然更換,屋角房梁鏤著的梅花紋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澤與淡香,牆上亦由那種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樹,枝杈朝四方延展,繁復而不累贅,通明的光照來,整個房間仿佛在雪地霜天的梅花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