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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下) 第4頁

作者︰黃昏

她知道這種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話來的,想逃也是斷無可能,再說都已到齊縣,想見石城的念頭讓她怎麼也無法回頭——就算前面是懸崖,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車行了一段路之後穩穩停下,簾布被揮開。

「戈夫人,請。」豢龍道。

月向晚鑽出了車廂,隨著他的腳步登上石階。百來道石階直通半山一府門,兩旁俱是張牙舞爪的石獸;雖只頭顱大小,但各個栩栩如生,威嚴逼真。

「這是什麼地方?」她忐忑道。

「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里頭。」

走完石階,立定在門檻前,門仿佛早知有人來,「吱嘎」開啟,門內透出濃濃的血腥和陰寒氣。

大堂、中庭都打掃得一塵不染,正因為太過干淨,更讓她覺得詭譎。

抬頭見內堂門上一破舊的匾額——刀貫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氣與狂妄,現在由死寂中看來,千秋、千秋竟如悼詞!

「戈夫人。」豢龍推開門,讓她人內,隨後在她身後合上了門扇。

日光的光源被截斷。堂上白燭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肅穆慘淡——她的面前赫然是戈石城的靈堂。當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寫著「紫微垣宮搖扁堂戈石城之位」。

她覺得一陣昏眩,後退了好一大步,才抓著門框穩住了身子。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發現噩夢原來是真的。

眼之所見的打擊遠比耳之所聞來得大,心中潛藏的一丁點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澆滅,流入心底深處的是徹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過潮濕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人影從黑色的門後掀簾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說。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來什麼——她想說,腦子卻像剛剛被火藥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無法動彈,眼前是一片白霧茫茫。

她仰著頭再仰頭,下意識地不讓眼里的水滴滑下可是沒有用,眼里的水已經滿溢到這雙大眼都無法承接的地步。她雙手捂住了臉孔,整個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只溫暖的手試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動也不動。

他另一手攬住了她,兩手一用勁,將她整個端到自己寬厚的懷里,感覺到她渾身一震,兩只手從臉上放下,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濕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擁緊了她,唇輕輕摩移在她的鬢邊與耳垂︰「別哭了。」

低沉似曾相識的聲音令她迷惑︰「——石城——是你回——來了嗎——」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鬢邊的唇游到她的唇角,先是溫柔地試探著,見她沒有反應,唇舌便疊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纏綿、難耐……不加掩飾地排山倒海而來。

「石城……」

唇移開︰「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頭,似乎不明白他的話,望向近在咫尺的臉,呆了一會兒——忽然倒抽了一口氣,全身顫抖。

屠征,現在抱著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禮後的厭惡還是脆弱盡現後的惱怒。

「走開!」她反射性地揮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輕輕一壓,將她的手腕上的傷疤放到唇邊親吮著︰「剛見面便給我這麼一份大禮,看來一年多的瘋病沒有把我從你腦中剔除。」

「走開,別靠近我!」她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月兌出他的勢力範圍,「在我丈夫的靈堂上也敢做出這種事情,你真是無恥之極!」

出乎意料地,他竟順著她的掙扎退開,不再動手動腳︰「既然你不讓我抱,我不抱就是了。只是你也別含著眼淚在那邊勾引我——四年未近,我怕我沒有不動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過來︰「——豢龍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兩兩對峙之間,她恍惚的消沉與他偶現的失落消鈍了四年之前的銳角。

她的犀利嫵媚退去,恬淡麗色也從眉角消逝,連同那曾特有的少女豐姿也不見了,整個人剩下的像是一副淒麗蒼涼的殼。他也似乎為著某一原因收斂了不可一世的張狂氣焰,被深沉的孤寂壓在了角落,極力和緩的氣息裹住了會傷人的繚牙利爪,仿佛傷了的獸在低咆。「紫微垣宮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龍帶你到這兒見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兩泓剛流動的春水瞬間結為冷冷的冰珠︰「不讓堂中將他的遺體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負手到身後︰「為我紫微垣宮盡職而死之英烈忠魂,還得先送上宮焚香膜拜三日才能回歸故里一一你不知道這條規矩?」

「我不是紫微垣宮的人。」換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盡職而亡’?!」他垂下眼瞼,又很快揚起,比四年前更為清瘦的臉被燭火投下半邊陰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賜。」

「我有什麼緣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盡職而亡’,你倒說來听听。」

「那你讓豢龍送我這個未亡人到此又是為什麼?」受了嘲弄,她沒有退縮。

他嗤笑出聲︰「戈石城也算是宮中棟梁之才,你以為我會為一個女人自掘墳墓?還是你覺得你的魅力大到讓我不惜同門相殘、以奪人妻?」

她盯著他,冷道︰「事實怎樣,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虧心之事,報應遲早——你敢對著靈堂起誓你話中無一句是假嗎?」

「清者自清,我話中有無假何需你來驗證?」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雖不屑如此,但為免將要長久相處之人把我當仇人看,澄清還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幾句又有何難?」

話畢,轉身朝向戈石城靈堂,只手舉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擲地有聲︰「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虛假,日後便當天打雷劈,萬箭穿心而死!」

「話中‘日後長久相處’是為何意?」她在他背後問。「戈石城殉職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宮自當妥善安排日後生計。」

她冷笑︰「敢問宮主如何安排?」

他回轉過身,沉黯的雙眸長久停留在她的瞼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歸還先夫骨灰靈位,遠離齊縣、遠離江湖,與紫微垣宮人從此再無瓜葛,老死不相往來。」

他為她的決然失笑︰「那你一個孤身女子亂世中如何過活?」

「女子也有手腳,如何過活不勞宮主費心。」「我怎能不費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月復中的嬰孩跟著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宮也不會對宮中弟兄的遺月復子坐視不理!」

她的臉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麼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見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這天下哪個地方沒有他的耳目,何況是小小的新臥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搖扁堂的探子?」她疑問。

「這問題怕是在你心里藏了幾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瞞著所有人裝瘋賣傻一年多,我該說你是小聰明好呢,還是說你心思詭詐?」

「我裝瘋也只是求自保,談何詭詐?」

「嗯,不詭詐,倒只是耍得你那個傻瓜丈夫團團轉——」

她厲聲打斷︰「先夫已經過世,煩請你言語上放尊重些!」

「生氣了?」他只是笑,讓人看不出笑臉中有什麼含義,「妻子受苦,丈夫瞞在鼓里,妻子裝瘋,丈夫更是半點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對夫妻是如你們這般!你真的對你的丈夫有諸多情意,那為何連基本的坦誠吝于給他?所有事情都是你一徑決定、一徑擔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夠為你解決——還是他根本就無力解決?!既然如此,你當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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