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种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话来的,想逃也是断无可能,再说都已到齐县,想见石城的念头让她怎么也无法回头——就算前面是悬崖,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稳稳停下,帘布被挥开。
“戈夫人,请。”豢龙道。
月向晚钻出了车厢,随着他的脚步登上石阶。百来道石阶直通半山一府门,两旁俱是张牙舞爪的石兽;虽只头颅大小,但各个栩栩如生,威严逼真。
“这是什么地方?”她忐忑道。
“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里头。”
走完石阶,立定在门槛前,门仿佛早知有人来,“吱嘎”开启,门内透出浓浓的血腥和阴寒气。
大堂、中庭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因为太过干净,更让她觉得诡谲。
抬头见内堂门上一破旧的匾额——刀贯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气与狂妄,现在由死寂中看来,千秋、千秋竟如悼词!
“戈夫人。”豢龙推开门,让她人内,随后在她身后合上了门扇。
日光的光源被截断。堂上白烛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肃穆惨淡——她的面前赫然是戈石城的灵堂。当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写着“紫微垣宫摇扁堂戈石城之位”。
她觉得一阵昏眩,后退了好一大步,才抓着门框稳住了身子。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噩梦原来是真的。
眼之所见的打击远比耳之所闻来得大,心中潜藏的一丁点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浇灭,流入心底深处的是彻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过潮湿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人影从黑色的门后掀帘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说。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来什么——她想说,脑子却像刚刚被火药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无法动弹,眼前是一片白雾茫茫。
她仰着头再仰头,下意识地不让眼里的水滴滑下可是没有用,眼里的水已经满溢到这双大眼都无法承接的地步。她双手捂住了脸孔,整个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只温暖的手试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动也不动。
他另一手揽住了她,两手一用劲,将她整个端到自己宽厚的怀里,感觉到她浑身一震,两只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湿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拥紧了她,唇轻轻摩移在她的鬓边与耳垂:“别哭了。”
低沉似曾相识的声音令她迷惑:“——石城——是你回——来了吗——”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鬓边的唇游到她的唇角,先是温柔地试探着,见她没有反应,唇舌便叠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缠绵、难耐……不加掩饰地排山倒海而来。
“石城……”
唇移开:“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头,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望向近在咫尺的脸,呆了一会儿——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全身颤抖。
屠征,现在抱着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礼后的厌恶还是脆弱尽现后的恼怒。
“走开!”她反射性地挥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轻轻一压,将她的手腕上的伤疤放到唇边亲吮着:“刚见面便给我这么一份大礼,看来一年多的疯病没有把我从你脑中剔除。”
“走开,别靠近我!”她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月兑出他的势力范围,“在我丈夫的灵堂上也敢做出这种事情,你真是无耻之极!”
出乎意料地,他竟顺着她的挣扎退开,不再动手动脚:“既然你不让我抱,我不抱就是了。只是你也别含着眼泪在那边勾引我——四年未近,我怕我没有不动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过来:“——豢龙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两两对峙之间,她恍惚的消沉与他偶现的失落消钝了四年之前的锐角。
她的犀利妩媚退去,恬淡丽色也从眉角消逝,连同那曾特有的少女丰姿也不见了,整个人剩下的像是一副凄丽苍凉的壳。他也似乎为着某一原因收敛了不可一世的张狂气焰,被深沉的孤寂压在了角落,极力和缓的气息裹住了会伤人的缭牙利爪,仿佛伤了的兽在低咆。“紫微垣宫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龙带你到这儿见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两泓刚流动的春水瞬间结为冷冷的冰珠:“不让堂中将他的遗体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负手到身后:“为我紫微垣宫尽职而死之英烈忠魂,还得先送上宫焚香膜拜三日才能回归故里一一你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不是紫微垣宫的人。”换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尽职而亡’?!”他垂下眼睑,又很快扬起,比四年前更为清瘦的脸被烛火投下半边阴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赐。”
“我有什么缘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尽职而亡’,你倒说来听听。”
“那你让豢龙送我这个未亡人到此又是为什么?”受了嘲弄,她没有退缩。
他嗤笑出声:“戈石城也算是宫中栋梁之才,你以为我会为一个女人自掘坟墓?还是你觉得你的魅力大到让我不惜同门相残、以夺人妻?”
她盯着他,冷道:“事实怎样,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亏心之事,报应迟早——你敢对着灵堂起誓你话中无一句是假吗?”
“清者自清,我话中有无假何需你来验证?”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虽不屑如此,但为免将要长久相处之人把我当仇人看,澄清还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几句又有何难?”
话毕,转身朝向戈石城灵堂,只手举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掷地有声:“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日后便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
“话中‘日后长久相处’是为何意?”她在他背后问。“戈石城殉职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宫自当妥善安排日后生计。”
她冷笑:“敢问宫主如何安排?”
他回转过身,沉黯的双眸长久停留在她的睑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归还先夫骨灰灵位,远离齐县、远离江湖,与紫微垣宫人从此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他为她的决然失笑:“那你一个孤身女子乱世中如何过活?”
“女子也有手脚,如何过活不劳宫主费心。”“我怎能不费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月复中的婴孩跟着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宫也不会对宫中弟兄的遗月复子坐视不理!”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么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见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这天下哪个地方没有他的耳目,何况是小小的新卧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摇扁堂的探子?”她疑问。
“这问题怕是在你心里藏了几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瞒着所有人装疯卖傻一年多,我该说你是小聪明好呢,还是说你心思诡诈?”
“我装疯也只是求自保,谈何诡诈?”
“嗯,不诡诈,倒只是耍得你那个傻瓜丈夫团团转——”
她厉声打断:“先夫已经过世,烦请你言语上放尊重些!”
“生气了?”他只是笑,让人看不出笑脸中有什么含义,“妻子受苦,丈夫瞒在鼓里,妻子装疯,丈夫更是半点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对夫妻是如你们这般!你真的对你的丈夫有诸多情意,那为何连基本的坦诚吝于给他?所有事情都是你一径决定、一径担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够为你解决——还是他根本就无力解决?!既然如此,你当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