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一旁的牛四海震驚,「這怎麼辦?」
月向晚淡淡道︰「我知道。」兩個月中該來的沒有來,她心里早就有底了,只是怎麼也沒想到,成親快四年,卻在丈夫死的時候才有了孩子。
「我開幾副安胎寧神的藥給你,麻煩這位小扮來藥堂取一下吧。」
大夫離開,牛四海也跟著去取藥了。
房中空得靜得像墳場一樣。
月向晚盯著床頂良久,接著坐起,下床走到桌案邊。她一張一張地看過那些他曾寫的字,其中有幾張重復抄著小詩︰
鳥中求比翼,
花里有並蒂。
但看人間事,
月圓是佳期。
當時是她看這短短幾句粗淺好懂,笑著擲給他也懶得去解說,他竟如獲珍寶地藏著,寫了又寫。
可是,人間事又怎麼會都是月圓?
傷心有個限,過了這個度,人就麻木了,她還要感激昏過去那一段時間讓她跳過了最難熬的苦痛。
她呆看了半天,然後搬出冬用的小火爐,將剩余的炭火點著。
紙一張張被投入小火苗中,火苗扭曲著紫紅的身軀攀上來,頂端的焰一路過來,一路是黑色足跡,輕輕一抖動,黑色的蝴蝶化為灰燼,或飄起,或墜落。
火光映著她蒼白如雪的臉。
你說會回來,我又等了你一個月,連到哪座山、蓋什麼樣的屋子、種什麼東西都已經想好了,現在卻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原來是想得太早太早……
你沒有履行你的諾言——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想你知道,我把你的紙筆給你,你若想要便回來一次——只要一次,石城,讓我見見你,跟你說幾句話……
我們會有一個小孩子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想你應該都喜歡的,但我希望是一個男孩子,讓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本想在你回來之後讓你驚喜,現在卻只能這樣來告訴你……
我真後悔沒有在你出門之前跟你說,也許那時說了,你有了顧慮,便不會離開,也不會不回來,不會讓我現在守著個空蕩蕩的屋子,心也空蕩蕩的……」
石城……
「嫂子!」提著藥牛四海沖了進來,「你不能干傻事啊!」
「我沒做傻事,也不會去做,你放心好了。」她燒完手中的紙起身,平靜得可怕。
「石城——他現在在哪里?」人死了,總還有個尸體吧?
牛四海紅著眼道︰「還在齊縣龍馱山的分堂,地方太遠了,堂里不讓送回來。」送回來,怕也要爛掉了。
「堂中是這樣說的?」這是毫無道理的事。
「石城——的骨灰——會在十天後送上宮祭拜完再送回來——宮里死的兄弟一向是這樣的。」
「你回來了,趙兄弟呢——他沒事吧?」
「他受了點皮肉傷,還留在分堂里。」牛四海想到寶姿,「叫寶姿過來照顧你吧,嫂子?」他一個男人總覺得別扭。
寶姿還在等趙奔,人過來了怕心還會懸在家里。
「不用了。」她搖頭,「我沒打算留下來。」
「嫂子,你——」
她淡道︰「堂里不讓送回石城,我自己到龍馱山去找他。」
「不行啊——大夫說、說一一總之你不能去!」萬一出事他拿什麼去見地下的兄弟?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明白。」
她心意已決,無人可使動之。空坐在這邊的等待與回憶讓人發瘋,她若不去,怕不過幾日便受不了自盡身亡。
牛四海好說歹說勸不了,心一橫,便道︰「嫂子,那老子——不、我送你去!’」
她未置一詞,牛四海只道她答應了,稍放心地轉回了搖扁堂。
第二日天還未亮,正睡著的人被「砰」的一腳踢門驚得從床上跳起。「牛四海!」趙奔粗魯地把他扯到了跟前,「嫂子人呢?」「阿、奔——?」牛四海糊涂道,「嫂子不是在家嗎?」
「在家?!」趙奔臉色鐵青,「我剛剛從那邊趕過來,根本已經沒人!你臨走之前我是怎樣交代你看好嫂子的,你居然給我躺在這里睡覺?!」
牛四海結巴道︰「怎麼會——沒人?老子、老子——對了!嫂子說要去齊縣,答應了讓老子送她的!」
「蠢牛!我早跟你說過堂中有變,你竟然還答應送她到那邊!你是嫌石城在地下太孤單了是吧?」
「有那麼嚴重嗎?」
趙奔笑得咬牙切齒︰「你以為石城真的是金刀盟的人傷的?」
牛四海也開始驚慌起來︰「不是金刀盟,那是——那是——」
「不想死就輕聲點兒!」趙奔捂住他的嘴,「我被扣留在龍馱山,大前天是逃出來的,現在到處都有堂里的人,一個不小心命就沒了!」
「那你怎麼不早說?」
「我在龍馱山如果跟你說了這些,你以為你我還能在這里說話?」
牛四海趕緊下床套上了衣鞋︰「那我們得趕快把嫂子攔回來,不然出了事不是嫂子一條命呀!」
「什麼意思?」趙奔揪住了他的衣襟。
「嫂子——嫂子已經有了石城的小孩……」
晴天霹靂!趙奔只覺得眼前發黑︰「牛、四、海,我真想宰了你頭牛!」
兩人縱馬循著車印而追,一場雨讓痕跡變得模糊難認,直到城外,印記幾乎已經消失成泥水坑窪。東方天際顯露出如璞玉純淨的青碧,日光一絲絲開始攀升。
馬蹄踏落,泥水飛濺,焦慮直指西邊齊縣龍馱山。
趙奔與牛四海馬不停歇地追了一日——從日升到日中天,再從日中天到日落——追得他們自己都已經忘了時辰,忘了周遭一切——
「天黑了!」
馬一聲長嘯。
尋常的馬車就算從昨晚開始出發。此時也該被馬追上了。
可是,趙奔環顧,惟見四野蒼茫,渺無人煙——哪里有什麼車馬在行?
牛四海狠狠拉著自己的頭發︰「都怪老子!」
牛四海是怎樣性格的人,堂中無人不知,出事之後堂中刻意遣派他回來報信,怕原本就是一場預謀。既已是設好的陷阱,怎容得悲痛之中的月向晚不往下跳?
趙奔低下了頭,嘴角苦澀︰「牛,現在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我們追錯了方向;還有一個,是嫂子已經出事了。」
☆☆☆
馬車以驚人的平穩與速度前行,路兩邊景物像飛一般地後掠。
每每在肚子里的東西被吐光之後月向晚才終于靜臥在墊鋪上。郁積的悲痛和短暫的空茫讓她沒有察覺到不對之處,等到發覺車夫早被換人時,馬車已經到了齊縣縣城。
她拍著車廂︰「我要去龍馱山。」一入城後,車行的方向似乎有錯。
車夫轉過頭,竹笠遮住了自鼻子以上的五官︰「到龍馱山,戈夫人就見不到要見的‘人’了。」「——你是什麼人?!」那人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下豢龍,與戈石城算是同門。」
她一驚︰「先前的車夫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那車夫的駕車把式實在太差了,在下看不過去,便同他換了下位子。戈夫人可別見怪!」她沉聲道︰「你現在要把車駛到哪里去?」「自然是到戈石城所在之處去,戈夫人不要擔心——在下對夫人絕無惡意。」豢龍正經道。
月向晚心中一冷︰「是‘他’叫你來的?」難道時日這麼久了,他還沒死心?
「他?哪個‘他’?」豢龍裝傻。
她的心越發往下沉︰你在紫微垣宮的地位應該不低,還有哪個‘他’能夠命令得了你?」
「哈哈,在下不過是個駕車的,戈夫人太抬舉了!」只是駕的是戰車。
是自己鑽到這套子里來,怨不得人家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