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搓了幾把後,常惠悶聲道︰「我要起來了。」
「衣服在你右邊。」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身準備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月兌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亂了男女之別,常惠喊住她。「得了,沒必要出去,外面太冷,你背過身去就行。」
芷芙身子僵硬地坐下,什麼也沒說。
常惠抓著木槽小心地站起來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絕對是大災難!
草墩上放著一迭新衣服,不是他的,他根本沒有干淨的衣服,更別說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衣服是誰給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衣服,走回床上躺下時,他全身的力氣彷佛已用光了。
常惠正閉著眼楮調息,但一只手驀地撐著他的頸部,將他托起。
他睜開眼,看到芷芙將一個冒著熱氣的碗,遞到他嘴邊。
「什麼?」
「藥。」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溫熱的藥液已踫上了唇際,一股力道迫使他張開了嘴。
好在那碗藥湯不僅不苦,還有點微甜,讓他喝得十分順暢。
喝完藥,芷芙將他的頭放回床上,再用手里的帕子擦淨他嘴角遺留的藥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動作雖利落,但並不溫柔。
常惠頭痛地閉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來,將一個小包袱塞在他後腦下。
那包袱軟軟熱熱的,枕著很舒服,他驚訝地問︰「這又是什麼?」
「烤過的草藥包,枕著它,腦不熱、心不驚。」
「哪來的藥?」
「隨身帶的。」她的回答依然沒有多余的字,也不帶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問,只將疲乏的身子沉入舒適的被褥中。
見他倦了,芷芙開始忙碌;她把馬槽拖出氈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將空馬槽拿進來放在門邊木箱旁,然後收拾堆放在地上的舊衣、清理被弄濕的地面。
就像照顧他喝藥洗澡一樣,她的動作快而熟練,但缺乏女人的溫柔和輕巧。
這讓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時曾感受到的力量,那與她柔弱的外貌絕對不相稱。
常惠的眼楮,不由自主地追尋她的手,那該是雙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動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頭暈目眩,于是他放棄地閉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該洗的衣物後,走過來看常惠,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注視著他瘦削的面容、傾听他短促沉重的呼吸聲,她舒了口長氣。
為了盡快讓他得到干淨、舒適和溫暖的環境,她使出了渾身解數。
她知道自己制造的噪音讓他很痛苦,可是她輕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須更換骯髒的臥具;必須燒火煮水熬藥,讓氈房暖和;必須取回帶來的東西……現在,看著他睡在干爽溫暖的嶄新被褥里,安靜地閉上了咒罵的嘴,和噴火的眼楮,她真的松了口氣!
從與他見面起,他就沒好脾氣,除了不停地趕她走,連她好心照顧他,也被罵成「不知廉恥」,現在他終于睡著了、安靜了,她才敢仔細地看他。
常惠變了──不僅外貌,就連性格也變得易怒、暴躁和愛嘮叨。
餅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潔,舉止斯文儒雅,言談風趣輕快,即便對她這樣地位低下的侍女,也總是彬彬有禮、慷慨溫和。
可現在的他,鬢須凌亂、言辭尖刻,連目光都變得冷漠無情。
不過芷芙不怪他,也不氣他,因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禁,和長久的病弱,把他變成了這樣;看到他蒼白瘦削、傷痕累累的身體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對他的憐憫和心痛。
以前他與公主和朋友們打獵時,她見過他縱馬飛奔的英姿、看過他肌肉結實的臂膀;她還記得他紅潤的面頰和燦爛的笑容;記得他看到獵物時,眼里閃過的智慧與快樂光芒;記得他謙和有禮的談吐,帶給人的舒適感……
那時的常惠是那樣健康俊美,而現在……他的變化是如此令人難過。
她听說,過度的折磨和痛苦,會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她恨那些折磨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渴望親手教訓那些打過他的人,但現在她會記下這筆帳;以後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讓那混蛋吃苦頭!
床上的常惠忽然發出一陣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嚇了一跳。
她以為他醒來了,正想跑開,卻發現他眉頭緊皺,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卻听不清楚他在咕噥什麼,所以模了模他的額頭──滾燙!
不行,他還在發熱,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無意識的申吟!
芷芙用手指按摩常惠滾燙的額頭和太陽穴,慢慢地他平靜了,嘴巴不再咕噥,眉頭也漸漸放松。
注視著他潮紅的臉,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毀了他的健康、改變了他的脾氣,但她不會放任下去,她要照顧他,讓他恢復健康,像過去一樣神采飛揚、溫和平靜。
她在雜物中找到一個皮革水囊,雖然太大,但還能湊合;于是她將水囊擦淨,裝了半袋雪回來,放在他的額頭上為他降溫,再為他拉平身下的毛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謝翁歸靡送給她珍貴的毛氈、獸皮和帷幕。
那位烏孫國大祿不僅慷慨,而且考慮周詳,公主雖然為她和常惠準備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于不了解大漠的生活習俗,因此並未想過要準備這類實用的東西。
她也很高興自己在輪台時,向一個大漢絲商買了床衾被。
直起身,芷芙的目光落在掛于大床四周、被煙灰燻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氈上。
她決定立刻將它們換掉,反正常惠剛泡過藥澡、服過藥,不會這麼快醒來。
主意一定,她立刻動手;不一會兒,床榻的面貌便徹底改觀。
當芷芙把換下來的舊帷氈,拿到屋外時,透過陽光,她發現這厚厚的帷氈是用細羊毛編織的,除了被煙火燻黑和積滿灰塵外,並無太大破損。
她將它們攤在坍塌的圍欄上,用木棒使勁兒地敲松。
清除灰塵,並被拍松的毛氈,模起來不再那麼硬邦邦的,于是她把它們帶回氈房,將其中兩塊放在火塘邊,鋪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則鋪在常惠的床榻與低矮的案幾之間,這樣人坐著會比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著,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氈房。
先前在尋找給常惠泡澡的浴桶時,她在這里發現了不少寶貝;雖然都是別人丟棄不要的東西,但對她卻仍有使用價值,比如缺邊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鐵壺、沒蓋少門的木箱櫃等;而最讓她驚喜的,是發現了一堆顏色發黑的樺木。
罷開始,她不太相信這地方會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樹皮、看到干枯的木柴表面滲出油光時,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燒的樺木。
正因為有它做引子,她那時才能把火塘里的牛糞餅點燃。
這座氈房既小又破,從里面安放著馬槽和栓馬樁,以及四處散落的馬料羊草來看,這里根本就是圈養牲畜的地方,因此她決定整理好後,用來充當天馬「青煙」的廄房;大馬槽已經拿去做了澡盆,小的這個,就留給青煙用了。
她在兩座氈房和嘎納湖之間來回奔忙著,一直沒有停歇,其間,還不時去看熟睡的常惠,為他蓋被擦汗、更換頭上的冰袋。盡避她的踫觸,有時會讓他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也張開過眼楮,但他並未清醒。
夜晚來臨時,她已收拾完兩座氈房,喂飽了「青煙」,還把該清洗的東西全都洗得干干淨淨,並把水罐裝滿清澈的淡水,還從湖邊采了可食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