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在火塘邊,芷芙正用擦洗干淨的鐵鍋,準備著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內非常安靜,只有床上常惠粗淺的呼吸聲,和隔壁青煙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邊的草藥根,那是她在曠野里找到的,雖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難入藥,但烘烤後用來燒火,仍可驅蟲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氣息,和濃郁的草藥味中醒來。
張開眼楮的瞬間,他迷惑了。
床,柔軟而不熟悉;氣味,溫暖卻怪異,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眼前簇新的氈帷上,火光在跳躍;頭頂的穹廬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輪廓;腦後高而暖的藥枕散發著藥香;而身上,他觸模到柔軟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視線徐徐降下,落在火塘邊那個糾纏在他夢里的倩影上時,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沒走,還在這里!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靜默中消化著又看到她的驚愕。
他對她的不肯離去雖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麼生氣了。
大概是為了留意他的動靜,她沒有背對他,而是微低著頭,面朝燃燒的火焰,坐在他的對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實說,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有著娟秀細致的五官,和高豐滿的身材。
那濃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總是默默留意著周圍的一切;挺直的鼻梁托起上翹的鼻頭,嫣紅的小嘴總是緊抿著,看起來很嚴肅。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間那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冷傲之氣,那讓她沉靜的目光,顯得格外凌厲。
她好像不會笑,記憶中,他從沒見她笑過,更沒听過她的笑聲,對此,他感到遺憾,不會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愛,更何況她還有著臭脾氣。
如果不是這次相逢,他永遠不會知曉芷芙是如此固執而大膽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這個看似溫順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將他「擄走」,讓他在匈奴人面前尊嚴掃地,還無禮地扒光他的衣服,為他洗頭、洗澡……
令他最為惱火的是,無論他好言相勸,或是惡言驅逐,她始終不笑不惱,擺出一副雙唇緊閉、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虛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當作孩子或白痴似的擺弄,而無法反抗;但他更氣她無視他的抗議和要求一意孤行;現在,被她不顧一切地折騰後,他愈加沒法跟她計較,因為盡避面子盡失,可他確實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個好覺。
唉,早在認識解憂時,他就知道她的這位侍女乃游俠後代。
游俠多為藐視禮法之輩,一向率性,他又怎能與她計較?解憂派她來,大概就是因為了解她大膽敢為的個性,否則,換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罵跑了。
常惠暗自嘆息著,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巡視四周,不想再為她發愁。
第2章(2)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氈房──他的「牢籠」,有了令人驚訝的改變。
不僅床邊換上了漂亮的帷幕,門上破爛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氈;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馬具被整齊擺好,凌亂與髒污不復存在;毫無疑問,這都是芷芙的功勞。
可即便她利落地為他做了一切、給他帶來溫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甭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僅違背他的意願、毀壞他的清譽,也會害她失去名節;更何況,一想起她那令人討厭的個性,他就頭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從來不是一個愛大聲吼叫,與人爭吵的人,但可怕的是,這個女人總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鬧。
見鬼,怎麼又想到她那邊去了?驚悟到自己的眼楮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時,常惠暗自咒罵著,稍動了動身體。
不料這輕微的動作,立刻驚動了火邊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過來,探手模了模他的額頭。
常惠沒有回避,而是大方地看著她。
可她什麼也沒說,便轉回火邊,拿著藥碗折回。
他皺眉。「又要喝藥?」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他在她伸手前撐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堅持,等他坐好後,就把藥碗遞給他。
常惠接過,一口氣把藥湯喝光,嘴邊立刻送來一塊溫熱的布;他毫無選擇地任它擦掉漏在嘴邊的藥,然後瞪著兩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著碗和布巾走開。
看來,我真的沒法趕走她……
注視著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付不了這個沉悶的女人。
這對一向自詡為人機靈,能應付各種狀況的常惠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挫折。
也罷,芷芙非要留下的話,就讓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沒什麼名聲可計較了。
再說,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過他,月兌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後,再跟她談什麼「禮義廉恥」、「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嗎?
「天黑了嗎?」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開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並沒有抬頭。
「黑多久了?」他再問,因為他發現,令他難受的沉默,對她卻是種享受,而他不想讓她稱心如意。要難過,就大家一起難過吧。
「很久了。」
「你吃過飯了嗎?」
「沒。」
從早晨到現在?「中午也沒吃?」
「嗯。」
他瞪著她的金口玉牙,極忍耐地說︰「架上有肉干,罐里有稞麥。」
「嗯。」
常惠愣了,那為數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來的,邀請她吃,她竟連點感恩的意思都沒有!心情一暗,他陰沉地問︰「你真要留下?」
「是。」
「因為解憂要你來,所以你不願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無溫度,又吝于言辭的回答,終于激得他低吼起來。
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听到他突兀的咒罵,芷芙吃驚地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望。
其實她此刻心情正好,因為他看到她時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再趕她走,還很配合地服藥;在她看來,那都是他身體和脾氣開始恢復的明證。
瞪著那雙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竄,可就是發不出來。
良久後,他轉開視線,挫敗地想︰與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生來就是那樣的脾氣,就算打她、罵她,或者干脆把自己逼瘋,也不會有什麼用,因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納悶,解憂究竟有什麼絕招,竟能與她相處多年而沒被氣死?
轉回臉,見芷芙仍怔忡地看著自己,常惠沒好氣地改了話題。「在我睡覺時,你都干了什麼?」
芷芙盡職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燒火、照顧‘青煙’。」
「‘青煙’,就是那匹你沾光得來的天馬嗎?」他還記得昏睡前看到的駿馬。
「對。」
哀模著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邊懸掛的新帷氈,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詫異地問︰「這麼多東西和你,都是它馱來的?」
「還有駱駝。」
呃,他竟忘了那個!想起今天屢屢听到的駝鈴聲,常惠又問︰「駱駝呢?」
「回去了。」
她簡單的回答無法滿足他,見她無意多說,他只好追問︰「回去哪兒?」
「月海子。」
听她只給了三個字,常惠氣不打一處來。
他當然知道月海子是車師國與匈奴交界的一個草場,可這女人好像以為這樣告訴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