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于釋然地闔上眼楮,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你不能……在這里……」
但他沒有得到響應,只听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只看到一條縴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干什麼。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只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咽,他拚足力氣吼道︰「你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你在這里,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听的話罵她,可是干涸的喉嚨,彷佛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扎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里是侍女、哪里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佛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于被他罵走了……
第2章(1)
常惠安心地想笑,卻無法笑;他想喝水,但不記得自己身邊是否有水。
倒在床上,他無法入睡,也無法醒來,就這麼似睡非睡地躺著。
不知過了多久,本來冷得發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身邊火舌亂竄、赤焰撲面,熱浪吞噬著他的軀體;陌生的人類、獸類、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熱……」他在烈火中煎熬,彷佛變成了爐中正被熔化的鐵石。
當他以為自己被熔化時,大火忽然熄滅,他墜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緊緊抱住自己,與那股正將他最後的暖意奪走的力量抗衡。
在這樣的忽冷忽熱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將他帶入雲端。
他在空中飄浮,然後垂直墜落,落入散發著野草氣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張開眼楮。
可,眼前沒有湖水、沒有天空,只有白霧彌漫、幻影重重。
「你……芷芙?你走了?」瞪著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問。
「我沒走。」
她的聲音穿透白霧,飄入他耳中,將他飄忽的意識喚醒。
熱熱的水滴落在臉上、滑體,他本能地隨著水流方向低頭──
「老天!」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倏然抬起頭,因高熱而潮紅的面頰,瞬間變得如冰雪一樣蒼白,瞳孔也因震驚而放大。「你……月兌了我的衣服!」
他的聲音比瀕死者的嘶喊更絕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風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畏縮了一下,視線盯著他的鼻尖低聲問︰「有誰洗澡不月兌衣?」
「少狡辯!」常惠完全清醒了,憤然拍擊水面,浴水四處飛濺。
他的身體虛弱無比,可他的言語仍具殺傷力。「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與我非親非故,竟如此大膽無禮……老天,這是什麼?」他忽然瞪著「浴盆」驚問。
「馬槽。」芷芙聳起肩膀,擦掉面頰被濺上的水珠,目光沒有絲毫游移。
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說的是水!」
「從魔鬼湖提來的。」
「騙人!那湖里的水是咸的,哪像這個?」他厭惡地瞪著芷芙。「走開,別看著我,難道你不懂非禮勿視、男女有別嗎?你……噢……」
芷芙听夠了他的咒罵,那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浪費他的口舌、消耗他的體力,當然,也讓她覺得聒噪!于是她舀起一瓢熱水,猛地澆在他頭上。
常惠「嘔」了一下,所有的嫌棄與譴責就此中斷。
為了既不露出「春光」,又可躲避凶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著頭,雙手不停地拂拭著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繼續往他頭上澆水,另一手則快速搓洗他糾結的頭發;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讓他開口或反抗,又不會傷到他。
沖洗完頭發後,她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布巾,擦拭他濕漉漉的頭發。
「大膽!」剛擺月兌苦水威脅,又受到揪發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將她推開,怒斥道︰「你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夫人嗎?」
往後跌退一步的芷芙臉更紅了,沉默地迎接他凶狠的注視。
她居然還敢這麼大膽地看著他!常惠深感憤怒。
盡避她的視線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無法坦然。「走開,我要起來,這水苦得像黃連!」他抱怨。
「這是蘆葦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會兒。」芷芙滿臉羞紅,聲音卻平靜堅定。
蘆葦根能降熱祛火,原來她也懂這個,難怪水這麼苦……
雖明白自己錯怪了她,但常惠並不感到抱歉,反而遺憾又渴望地想︰如果不是此刻身無寸縷,他還真想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把她肚子里的話全部擠出來,然後把她丟到外面荒地里去喂野狼!
「早說這是藥湯,你會死嗎?」他悻然質問,感覺從不曾這麼狼狽過。
芷芙木然地看著他,不明白早告訴他,又會有什麼不同?
面對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覺沒趣地弓起背。「走開!」
她沒有離開,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肩頸,和遍布傷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發痛,可她不善表達,只能湊近,打算為他擦干頭發。「我幫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頭。「你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饒不了你!」
羞辱?!芷芙臉色乍變,嘴唇緊抿地抓住他半干的頭發,用手指梳了幾下,便攏在頭頂扎成髻,然後將那半桶熱水提起,沖在他身上。
她的動作很堅決,眉宇間也帶著不容抗拒的凌厲之氣。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再跟她爭執,便沉默地忍受著那微燙的藥湯,由上而下沖過全身。
沖完水,芷芙放下鐵桶,走回火邊背對他坐下,好像房內根本沒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態度,令常惠皺了皺眉,不過只要她別再盯著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氣,在這舒服的藥湯里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里動了動身子,腿因此擦到粗糙的木頭;他垂眼細看,認出了「澡盆」,是原來閑放在隔壁小氈房內的大馬槽。
想不到她竟聰明地把它變成了澡盆,看來,在他迷糊時听到的重物拖拽聲,應該就是她在拖這個東西。
心里猜測著,常惠的視線移向了「澡盆」外。
氈房內因火塘里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內也多了不少東西。
除了地上那只鐵桶,和他用來裝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腳地上和火塘邊,堆放著一些他沒見過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臥具一樣,是芷芙帶來的!
一個響動,將他的視線給吸引到火邊,他看見芷芙將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邊;從瓦罐散發出來的氣味聞來,那里頭熬煮的是藥。
不用說,一定是為他準備的。
顯然,在他迷迷糊糊時,她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種介于內疚和羞愧的感覺襲來,盡避水溫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繼續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