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宛不多時取了茶杯出來。
「大嫂別麻煩了,我們喝這個茶就可以。」徐劭行指指小幾上的茶壺。
素宛白他一眼,「那個是新茶,你們倆喝幾口這種陳茶也就差不多了。」
令嫻雙手接過她遞來的茶盅,掀開蓋便有一股清香撲鼻,心知是今年新采的毛尖無疑,抬頭剛遇上徐劭行揶揄的目光,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說破。
「大哥,我有個朋友從南洋回來,說是找到了塊雖小卻重得離譜的鐵礦石,改天你給他鑄把匕首什麼的?」
徐劭言這才感興趣地看了弟弟一眼,「是嗎?不知道是怎樣的材質,你改天拿來看看再說。」
素宛一邊替丈夫拭了拭額頭上大滴的汗珠,一邊冷冷地道︰「朝廷閉關禁海,你的狐朋狗友成天往外頭跑竟然也能保得住腦袋,真是走狗運。」
「他是海商嘛,自然是在海上做營生。」
素宛嗤之以鼻,「海賊就是海賊,什麼海商,也不怕說話閃了舌頭。」
「亦商亦賊,游刃有余,我也很想去和他一去混飯吃啊。」
令嫻詫異地望著他——這是第一次听他說類似于志業的話題。
素宛顯然已經甚為習慣,「你就省省吧!拖家帶口的,這輩子別想離開青州。」
徐劭行伸長手去拉住兄長短衣的下擺,用哀號般的語調道︰「大哥,這些‘家口’也是你的‘家口’哇!為什麼你可以在這里逍遙打鐵,我就不能出海?」
「我打完鐵轉瞬就能回去吃晚飯,你要是出海了,年夜飯都來不及趕回吃。」徐劭言將琢磨過的鐵器用大鉗子夾著放進鐵桶,里面的水嘶嘶地冒起白煙。
「這不是廢話嗎?又不是上花船。」徐劭行無精打采地嘟囔,「咱們兄弟也就這麼點出息,大嫂和令嫻你們快點出面去打點里里外外的事情,或者直接把這個家給敗光了,也好讓我們自由自在,咱兄弟倆的福祉就靠你們了!」
素宛白他一眼,「沒了靠山我們是沒關系,反正劭言手藝好能賺錢,你這個游手好閑的,不出三天就餓死了,趁早別打歪主意。」
「也許到時候我置之死地而後生,反而闖出什麼大名堂呢!」徐劭行仰天打個呵欠,百無聊賴地念著「天氣真不錯啊」。
「你少來了,就憑這副沒精打采的死相能干什麼?又不是沒風光過,織華也只夠讓你振作那麼——」
「素宛!」
徐劭言一聲低喝,王素宛撇撇嘴,有些氣呼呼地道︰「我去拿糖糕。」
織華?織華……很耳熟的名字,令嫻默默回想,終于記起那是劭行大娘所生的女兒。織華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徐家一向頗以為榮,听大嫂的口氣,卻似乎與徐劭行有什麼糾葛。她看向丈夫,只見他依然是半眯著眼楮看天,臉上表情懶洋洋的,說不出愜意。
「圓形的糖糕太甜了,我要方的那種哦大嫂。」
素宛不耐煩地應著,不多時端盤子出來,劭言正好活干到一段落,洗了手,打發了阿山自己去外頭逛,四人一起坐下喝茶聊天。徐劭行與兄長說著修治刀劍之類的事情,素宛也會偶爾插嘴,雖然奚落小叔的言詞居多,卻也听得出並非外行之人。
這三人,兄弟、夫婦、叔嫂之間的關系,無不好到讓人意外,令嫻興味盎然地看大嫂像對待自家小孩一樣呵斥徐劭行,而徐劭行亦毫不拘束地挑撥他夫妻二人,揣想婆婆知道這份交情後的反應,不禁壞心地偷笑。
素宛進屋去燒熱點心,令嫻也跟著進去。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令嫻打量著竹屋陳設,推測比之東院,她夫妻怕是更把這里當成了家。
素宛瞧她一眼,尖刻地道︰「這種又小又髒的地方,吳大小姐養尊處優的,恐怕入不了法眼,快些回去別髒了手腳是正經。」
令嫻已經知道這是她一貫的說話方式,也就不以為意,替她在茶壺里加滿了水,道︰「這里真好。」
素宛不屑地撇嘴,「你心里是在嘲笑我們夫妻沒本事,只能窩在這里做卑賤營生吧?」
令嫻搖頭,「大哥心中自有天地,我以往並不明白這一層,當他是好吃懶做的紈褲子弟,實在對不住。」
「好吃懶做的紈褲子弟是你家里那個吧?劭言只是不會念書,旁的沒一處不好。」素宛毫不隱諱地這般說著,語氣中更充滿了自豪之意。
「大嫂真是嫁對人了。」令嫻眼中有著真切的欣羨。
被她這麼一說素宛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生硬地尋找安慰之詞,「你家那個人倒也不是壞到家,多敲打興許還有些用……我也不是一嫁進來就懂得劭言的。」
「大嫂是父母之命嫁過來的嗎?」令嫻忍不住對她產生好奇。這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願意全盤接受丈夫並不算高尚的志趣,想必也用了不少時間吧。
「那當然,這年頭哪有別的法子。所幸我運氣不賴——你不也是?」
「嗯?什麼?」說她運氣也不賴嗎?
「看你一副聰明相其實也挺笨的。」素宛白她一眼,「新婚之夜以前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比起你,我那時候算是在外頭拋頭露面多的了,你更不知道徐劭行那小子是個什麼樣的壞東西吧?」
「我倒是听過一些。」令嫻語帶保留。
「那樣你還嫁?」素宛驚呼,「你爹娘不是最疼愛你這顆掌上明珠的嗎?怎麼放心把寶貝女兒托付給這麼個爛人?」
「大嫂……」令嫻哭笑不得,那個是她很疼愛的小叔吧?怎麼把人說成這個樣子。
「不是我說,那小子除了皮相生得好,油嘴滑舌會騙女人以外,就沒什麼值得正經姑娘家看上的了。你嫁過來挺虧,要是治不住他,還是及早劃清界限的好……老頭子也真算有本事,結一門親事就得一次便宜。」
「不是的。」
「嗯?」
「同大哥一樣,相公也有出色之處,只是和旁人眼光相左罷了。」
素宛忙碌的動作驟然停下,不可思議地道︰「你不會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令嫻瞬間滿臉通紅,轉過身去掀鍋蓋,「啊,水滾了,把這些放進去吧。」
白色的熱氣中看不清她的臉,素宛呆了好一會兒,嘟囔道︰「徐家祖上真是燒了高香,什麼樣的歪瓜劣棗都不愁人疼。」
「什麼?」
「沒事。你幫我把漏勺拿來。」素宛聳聳肩,朝令嫻伸出手。
第六章喝酒聚會
令嫻如往常般推了書房的門進去,卻見徐劭行慌忙擱筆,將正在寫的紙張塞進案上書本的夾縫中。
「你藏什麼?」
「沒什麼,隨手習字而已。」
令嫻懷疑地睨他,徐劭行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訕訕笑著想轉移話題︰「你不是陪娘去布莊嗎?」
「我說身子不舒服,請大嫂陪著去了。」
徐劭行笑道︰「你不怕她倆吵起來?」
令嫻無所謂地聳聳肩,「多吵幾回也好了。」兩邊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多些時間相處總會融洽些,王家原本就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由大嫂陪去挑布料再合適不過。
「哦,我有張西洋技法的小畫,是很久以前朋友扔在這兒的,今天突然想起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令嫻走近,趁徐劭行取畫的時候,冷不防抽出了他藏起來的幾張紙。
「‘蘇張縱橫’——」她剛念了個標題,徐劭行就猛撲回來,把紙張奪了過去。
令嫻看看手里的一角紙片,莞爾道︰「你這麼寶貝做什麼?」
「我說了隨手寫著玩,你偏硬要看。」徐劭行神色淡漠,顯然是生上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