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嫻沒有歉意表示,反而直接問道︰「你覺得寫戲很丟臉?」
「書會才人,是士子中的最最下乘,難道不該覺得丟臉?」徐劭行的口氣帶著濃濃嘲諷。
令嫻不以為忤,追問道︰「既然自己都覺得丟臉,那為什麼還要寫?」
「我喜歡!我喜歡寫不行嗎?你們看不起戲文不看就好了,為什麼不準我寫?你去告訴爹好了,大不了我再挨一頓家法!」徐劭行听她竟然也與自家爹娘一般態度,不由得恨恨將那疊紙往桌上一扔,難以克制地大喊。
紙片四散開來,有的掉到了地上,令嫻一一拾起,按著先後順序將它們整理好,遞給丈夫,「寫戲不犯法,你既然喜歡就寫,管它丟不丟臉。」
徐劭行怔忡地瞧著她,也不伸手去接。
令嫻抓過他的手將劇本塞回去,踮起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傻了?我不會去告訴公公的。公公若知道了,要打就由他打,反正你皮厚。大不了我替你買通僕役,叫他們打輕一點。」
「你……」他一時喉嚨滯澀,「你不輕視我寫戲?」
「當官的和老百姓都愛看戲文,自然要有人不斷做新劇本出來,讀書人寫戲卻被瞧不起,實在沒道理。難道讀書便要一心奔著做官去嗎?也有人只是喜歡讀書而已,看看閑書寫寫有趣文章,只要不傷天害理,又關別人什麼事了?」令嫻撇撇嘴,續道︰「再說了,要輕視你,我難道沒有更好的理由嗎?譬如宿娼、敗家,那才是你該好好反省的事情吧。」
徐劭行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子。
「你也是這麼對周居幽說的?」
他開始有點明白,周居幽這個窮書生,為什麼能夠在寂寞清寒中,依然堅持自己的仕進理想了。得到財力支撐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由儉入奢,有時候甚至還會成為墮落的開始。最主要的,應該是陪在他身邊的這名女子,能夠讓人時時鼓起前行的勇氣吧。她一定不是鞭策周居幽頭懸梁錐刺股地發奮上進,而是肯定地告訴他,他的堅持沒有錯,雖然很辛苦,也不知道最後能成功與否,但一個人懷抱著夢想並為此努力,總是值得肯定的。而這種肯定,恰恰是很多人上天入地追尋,卻求之不得。
是啊,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令嫻不知他曲折心思,皮皮地做個鬼臉,「那個書呆子再和他說也沒有用,成天惦記著治國平天下,和你不是一種人。」
「你……」徐劭行幾乎就要沖口而出問「那麼你更喜歡哪一種人」,按捺下沖動的同時忍不住一陣失落襲上心頭。明知道她的答案是什麼,問出去不是給自己難堪,就是雙方都難堪。
「畢竟還是周兄遵循正道,未來可期啊。」
「沒錯,只要科考公平,我看他也挺有希望的。」令嫻沒半點謙虛,不住點頭。
「到時候,也就是我功成身退之時了。」這句話他含在嘴里,還沒說出來,心里就空落落的了。
「你又在嘀咕什麼?」
徐劭行黯然一笑,「沒什麼,我只是很羨慕周兄。」
「……那家伙渾身上下,有哪一根骨頭值得你羨慕?」令嫻頗感莫名,徐劭行看起來不像是會羨慕書呆的人那。
羨慕他被你提到時,那種全然親密無間的口吻。徐劭行在心中默默回答,臉上卻顯出夸張的開朗神情,「不說他了,你要不要替我評評這個本子?」
令嫻沉吟︰「我剛才大致粗看了下,是講戰國時合縱連橫的?」
「沒錯。」
「人物繁多策論龐雜,戲台上很難展現,普通百姓恐怕也看不太懂。」
「對,所以我是這樣想的,你看這里……」
說話間,兩顆頭顱不知不覺又湊在一起,四六從窗口探進半個身子,見此情形,三三八八地捂嘴偷笑著跑開了。
徐劭行在家里孵蛋太久,平常一起玩的朋友簡直民怨沸騰,這日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他再不出門賠罪,他們就要帶著他往日的紅粉知己上門鬧場,徐劭行看著頗具威脅言辭的書信,不斷嘆氣。
令嫻也看了,爽快地道︰「那就去好了。」
徐劭行苦著臉,「他們說了要你同行。」
「有什麼關系,一起去啊,我還不認識你的朋友呢,還是我上不了台面?」令嫻玩笑地道。
「自然不是。不過,他們……有時候挺亂來的。」徐劭行面露難色,其實更多的是在想,有沒有必要,讓這個終究不會屬于他的女子,過多涉入自己的生活?
令嫻期待的眼神暗淡下來,強笑道︰「我也沒有一定要去,不合適的話,那就算了。」
「怎麼會不合適!橫豎不過被敲頓竹杠而已,去去,咱們一塊兒去!」他說完就後悔了,看不得人家難過的樣子,最後難過的多半變成自己。
沒多久就到了與朋友在常去的酒樓相會日子,出門前徐劭行忽然想到新戲里要加一段唱詞,他還在猶豫,令嫻抓著他的手二話不說沖回書齋。
等到兩人一起把那段唱詞磨完,已經過了約好的時間,于是匆忙出門。
坐中男男女女,並不全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氣質卻各有千秋,引人注目。但令嫻一到雅間門口,還是被坐在角落的一名男子吸引了所有目光。
男子一襲洗到發白的藍布衫,頭發胡亂扎起,反而比披散更顯凌亂,繃著一張粗獷的臉,使得下垂眉腳邊的那道疤痕更加可怕。他不理身邊諸人笑鬧,只靜靜啜著酒,時而伸左手出去夾菜,大概由于散發出過于排拒的氣息,也沒有人特地去逗他說話。
如果說徐劭行是朗月,他就是暗夜了,一旦陷入便再找不到出口,亦難覓來時路,凶險萬狀。但只因似乎隱藏著無盡的故事與魔怪,總引得好奇的勇者冒著被吞噬的危險,一步步前往探看。
令嫻一眼就可以看出好奇的勇者中,定然包括一面與幾名男子豪邁猜拳、一面盡量不著痕跡窺視男子的大美人。
這位美人她自然見過的,順盛班的台柱玉成秀,青州城誰人不曉,更何況還與她丈夫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不過令嫻還是稍稍驚訝了一下。听說女子妝前妝後美丑判若兩人,而玉成秀洗盡鉛華的一張素顏,與戲台上的濃妝艷抹一比,實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這會兒贏了拳,眼看對手將一杯白酒喝下,得意而笑的樣子更是明媚動人。
「酒不醉人人人自醉啊。」她喃喃自語。
「什麼?」徐劭行湊過耳朵。
「唉唉,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端的是我見猶憐——我要是個男子多好。不必嫉人娥眉,反倒可以暢想游仙之樂了。」
這在座的還有旁的幾名女子,也都是明艷不可方物,她雖然從不以容貌平凡為憾,今天要和這樣的美人同坐,卻也難免覺得不自在。
徐劭行輕笑,「一副臭皮囊,管他做甚?倒是你好好的婦道人家,說話怎的如此不文?」游仙樂?她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還好吧?」令嫻受冤枉般地瞪大眼,「我還沒說‘銷魂蝕骨’、‘鶯啼燕囀’、‘鳳鳴龍吟’,也沒說‘顛鸞倒鳳’、‘出入平安’、‘九淺一深’——」
徐劭行終于忍無可忍地用手捂住她的嘴,「我求你別說了姑女乃女乃,沒見這麼多人在嗎?」就算是青樓女子也不會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張口就來,人家怎麼看他是無所謂,說他連老婆都帶壞就罪過了。
令嫻慌忙掙月兌他,忍不住抬指尖輕觸了觸嘴唇,才紅著臉忸怩地道︰「這里很吵,沒人听見啦。」人家顧著玩鬧,連他們站門口這麼久都沒發現,哪會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