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和這個又不是一回事。」徐劭行撇撇嘴,「根本沒見過更沒說過話的人,突然上門說要嫁給你,換了你能答應嗎?」
「……我也一樣吧。」令嫻更用力地抽回手,看著上頭泛白的印記。
沒見過面,也沒說過話,他和她不也一樣?
令嫻說得很小聲,徐劭行卻听到了。他有些慌亂地看看母親又看看妻子,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解釋的言辭。
「也不是這麼說……我是說我沒見過她,不過她找上門發花痴我不是見了她嗎?後來還是讓她走人了……哎呀我不是說你花痴!是我家去求親的吧?你怎麼會花痴……」
李氏這回是真的驚訝地瞪大了眼。
巧舌如簧,每每能把丈夫頂撞得血氣翻騰的兒子,手足無措拙于言辭的模樣,倒真是極少見到。這剛過門的媳婦兒貌不驚人也沒多少情趣的樣子,她還以為劭行最近待在家里,只不過覷準老爺不在可以趁機作亂,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如果這孩子能因為令嫻的關系而踏實做人,她倒可以把吳家的豐厚妝奩、令嫻本身的能干全放在一邊,只純然為娶到這麼個媳婦而高興。
而且,劭行只要認真起來,無論如何都能把那女人生的劭言壓得死死,一輩子翻不了身。只有那樣,她才是真真正正贏了。
「我娘對大娘的心結很深,如非必要,你最好別在她面前提起大娘,或者說大哥大嫂的好話。」
令嫻瞥了他一眼——這人不會一直在外頭偷听吧?哪有這麼巧剛好那個時候進來?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耐,只是怕娘不高興。她若不高興,說不定就會克扣我零花錢,所以非要供著這尊財神不可。」
「我也並沒有覺得很累。」令嫻容顏暗淡了些,偏頭看院中花木。
「你能應付,我明白。」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兩人已經聯袂走到西院的院門,才輕聲嘀咕道︰「反正最後不會在這里的,何必特意費心去弄明白那些有的沒有的,一點沒有用嘛。」
「什麼沒用?」令嫻剛剛只顧貪看樹枝上兩只麻雀唧唧唧打架,沒注意他說話。
徐劭行講出口就有些後悔,她沒听見就正好,懶洋洋聳聳肩道︰「沒什麼。」
「其實,大嫂很能干吧?」
徐劭行止住腳步回頭看她,「怎麼?」
令嫻一邊剝著手指甲一邊道︰「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懷不滿,但卻沒有抓到任何足以譴責的把柄,一應銀錢花銷也都控制得宜,決無浪費之嫌。婆婆說以前遭她怠慢,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大嫂嫁進來之前,也是家里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你看,爹什麼事情都要算計的。」徐劭行撇撇嘴,「一個人心情不好時,看什麼都是淒風苦雨,世態炎涼,娘所記得的當年情形,也未必就是真實。」
「這樣听起來,你不太偏幫自己娘親啊。」他母親如此好強,必定苦心孤詣督促兒子出人頭地,這徐二少怎麼卻出落得一點同仇敵愾的味道都沒有。
「大娘與我並不生分,」徐劭行眼中顯露出些懷念的情緒,「娘認識爹早,但畢竟還是大娘先進門,能容得下我們母子已經足夠寬宏,還有什麼可爭呢?」
「說到底就是公公不好,像我爹娘就不會有這種煩惱——」她專心剝著手指甲,沒經大腦就沖口而出,這會兒猛醒過來,一雙眼楮歉然望著丈夫,「我不是故意——」
徐劭行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不妨事。我也看不上爹這一點。大娘和娘她們也不知道喜歡他什麼。」
他頓了頓,看著掩嘴而笑的令嫻道︰「其實我一直就想說,你不必對我這樣拘謹,想說什麼,想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大大方方做出來便了。我不是古板之人,這你當知曉。」
令嫻皺著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沉吟道︰「我本性放肆,爹娘哥哥們都受不了,還是不要來嚇相公你的好。」
「那倒也是。」徐劭行歪了歪嘴角當作笑過,心里可一點兒也不高興。
案母兄長對她的寵溺呵護一望即知,無論是怎樣的性子,做出怎樣的行為都可以包容,所以她放開懷抱做自己;而在徐家,在他徐劭行面前,橫豎是不多久就要離開的,所以也沒必要將真性情表露給不相干的人看,是這個意思吧?
明明之前還主張她不要涉入太深,真看她見外了疏遠了,卻心里氣悶得不行,徐劭行懊惱自己的矛盾行徑。
「相公,你怎麼了?」
我不爭氣,被你傷到了!徐劭行自然打死也說不出這種話來,隨意地換了個話題︰「沒事。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大哥大嫂的日常用度會這麼省?」
令嫻注視著他亮晶晶閃耀的眸子,隱約猜到了一些。
「當然想!」
第五章隱情(2)
東院布局與西院完全一致,拾掇得整整齊齊,就是冷清了一些,進來到現在都沒有看見僕人走動。令嫻跟在徐劭行身後,看他熟門熟路地拿出把鑰匙,打開院落深處一道窄門,走上蜿蜒的羊腸小道。徐家大宅背後是一處茂密的竹林,竹葉只要遇見微風便能起舞,在沙沙沙的頻繁演奏中,令嫻隱約听到另一個規律的打擊聲。
曲徑通幽,小徑盡頭的景象著實嚇到了她。
扁著膀子的徐劭言,高高舉起大錘,用力敲打高熱火爐中鐵塊,金屬相擊聲中,火星四濺。
坐在他旁邊,滿臉煤黑鼓著風箱的,是東院的小廝阿山;從後面小竹屋中走出來,將水杯注滿熱茶的,是穿著粗布衣服的大嫂。
印象中貌不驚人、永遠沉默畏縮在角落的徐劭言,此時專心致志揮汗如雨的樣子格外有男子氣概;幾乎永遠都在挑剔不滿的大嫂,嫻靜泰然的表情仿佛天生就是鐵匠鋪的內當家。
令嫻意外得不得了,「他們一直這樣?」
「這是大哥從小到大的嗜好。」徐劭行搖頭輕笑,「爹指望兒子光耀門楣,從小送他去私塾,大點又進縣學,念了不知道多少年,你知道吧?他之前曾經和周居幽一個老師。」
令嫻沒在意地應了聲,這層干系,她自然早就知道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開始逃學到鐵匠鋪,直到成親後不久,有天他跑去和爹說要當鐵匠,被爹一頓家法伺候。」徐劭行想起那時候的雞飛狗跳,忍不住揉著眉心,「吵得天翻地覆,後來爹算是妥協,只要乖乖呆在家里不被人知道,就隨他打鐵去。」
「整天吃喝拉撒睡的大少爺,難道就比自食其力的鐵匠好?」令嫻不敢苟同。
徐劭行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老頭子死要面子,我們只能活受罪。」
他話里有話,令嫻還待再問,阿山正好抬頭看見他倆,扯著嗓子喊起來——
「二爺!二夫人!」
徐劭行當先走過去,高聲道︰「大哥大嫂,我來玩啦。」
王素宛柳眉倒豎,不依不饒地道︰「玩什麼玩?沒看到我們正忙著?還帶老婆,以為這里在耍猴戲嗎?」
徐劭行安慰似的拍拍令嫻的背,感覺到她身體一僵,便不著痕跡地放下,嬉皮笑臉地道︰「大嫂你這是什麼話?我帶令嫻來看看你們,不必找什麼由頭吧。大哥,你在打劍麼?」
「不是,是鐮刀。」徐劭言專心一意地鍛造著手中坯件,沒抬眼看他們,「你們隨便找凳子坐吧。素宛,去給劭行倒茶。」
王素宛不高興地繃著臉,旋身走進屋子。
徐劭行拉了張小竹椅一坐下,他正要抬頭勸妻子也將就著坐一坐,令嫻已經搬著小板凳坐到阿山旁邊,滿臉好奇地看他拉風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