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樣的事實,倒也說不上什麼怨恨,某種程度上說,父女倆的利益是一致的,爹決不會把她嫁委屈了。
似乎及笄以後就未憧憬過婚嫁之事,她不懂為什麼娘他們甘願守在爹的身邊一輩子哪也不去,卻可以確定這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女人必須嫁了人人生才算完整,那麼她倒寧願招贅一個老實可靠的貧家男子來完成這種儀式,然後平安過一世。
「別淨說我,你呢?被各地佳麗追著到處跑的劉匠爺,可有心儀之人?」連她自己也很難說清,問這句話時興味的語氣外是否還夾雜著些忐忑,才讓自己有不甚自在的感覺。
「賢妹說笑了。室家之想,從不在為兄的規劃內,又何苦去注意各子徒生事端。」那是——很久以前就決定了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凡夫俗子的宿命,兄長又如何跳月兌其外?總不會一輩子就一個人過了吧?」
「凡夫俗子?」他怔忡地重復她的話。
「是啊!你我生于天地間,操持賤業,沒資格也沒閑情管那經世濟國的天下大事,自然是凡夫俗子嘛!」
「你說,我是凡夫俗子?」他還是那樣愣愣的眼神。
「兄長認為有何不妥?」難不成他還以為他是天之驕子?
啊等等——有什麼思緒在腦中一閃而過,她正待去抓,卻被他大聲的宣言影響。
「對啊!我是凡夫俗子!」用的是他從未有過的興奮口氣。
事實上他激動得想大吼大叫,想捉著每個人,向他們炫耀說︰我是凡夫俗子!
終究成為他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了!有太多的人不甘平凡,一心一意欲出類拔萃,但他卻早已看透了那些東西底下的不堪,只願自己泯然于芸芸眾生,做個普普通通的工匠,或許有一技在身,但還是一徑的平凡。而他做到了!在別人眼中,原來他早就成為一個普通人,自己竟然今天才發現,真是夠傻的了。
那麼,凡夫俗子得做什麼?他得好好想想,想想……
「凡夫俗子得做什麼?」
這是什麼鬼問題?李宜得拿著劉濯剛畫好的圖紙站在門口,被迫思考。
主子已經很久沒有做怪怪的事情了。早上起來會自己打水洗臉梳頭,有時還自己洗洗衣裳,然後勤勤懇懇地干活,見到美女送上門來不會施展第一百零一招「恐怖三笑」,而是拔腿就走。還很好心地教他做都料匠——雖然原因是他懶得出去見人。所以兩年半下來,他漸漸覺得這個主子還蠻不錯的。誰知一到揚州又不正常起來,常常一個人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笑,又老是往外跑,坐在茶樓里呆看街上的人,一看就是一整天。今天又問他那麼白痴的問題——哎呀不得了!莫非揚州的風水跟主人的八字相克?這不行,這不行!得趕快干完手上的活走人,他可不想又開始原來那種毫無樂趣的日子!
「凡夫俗子就是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啦!」拋下老家常听到的一句老話,他沖出門上工去也。
「老婆孩子?」劉濯盯著敞開的房門若有所思。
「砰!」厚厚的一疊紙張放在了書桌上。
「賬冊嗎?放著吧,我馬上看。」元桑奮筆疾書,並未抬頭。
來人輕咳一聲。
來者竟然不是她以為的老人家。「爹?有什麼事嗎?」
這些年的賬目大都是她在管,爹從不插手的。
「這是幾年來全部上門求親之人的情況,你看看吧。」
「爹?」怎麼會這樣?她的婚事,不是爹說了算?
「我讓人去查了查這些人的人品和身家,稍稍整理了一下,你看有什麼合意的人選。」元員外不自在地垂首輕敲桌面。
她略略翻了下以地域歸類的求親名單,第一批便是京師,其中不乏家道只是小康的未婚男子。
「這——為什麼?」爹不是想讓她將來繼承元家家業?那為什麼不是預料中的就近招贅?不是待價而沽?她的婚事,竟然可以自己做主?
她怔愣地看著眼前的老者,上次這樣仔細地看,是小時候帶著陌生與畏懼的眼神。
「來,桑兒,給爹拔白頭發,五根一文錢哦。」難得回家的爹微笑地喚著怯怯站在角落里的小女兒,輕輕招手。
爹的頭發,現在已經半白了。
包小的時候,家業還小,爹也沒那麼頻繁的生意往來,小女娃在父親的肚子上踩來踩去,兩人呵呵地笑著,母親安靜地在一邊看……
現在,爹太胖了,不該吃那麼多的,連多走幾步都喘得慌。
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計較,其實,她可能還是怨爹的吧,姐妹都有親娘疼著,只有她的娘早逝,沒有人憐她惜她。後來發現有用處了,又把她捧上了天。
原來她一直想錯了,原來在爹心中,她不是一個純粹的生財工具……
「……總之你自己挑挑看吧。如果沒有中意的也沒關系,讓你姐夫去官府那邊打點一下,再遲幾年也不礙事……」發現一向沉靜的女兒眼中冒著點可疑的水氣,元員外有些手足無措,「呃,那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他有些艱難地移動過于龐大的身軀。
「爹。」
元員外回頭。
「謝謝。」
元員外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良久,終于模模發紅的耳朵,重新轉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這個月的零用,可不可以加一點?」
元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然後非常堅決地說︰「不行!」
啊啊啊!真不可愛的女兒!
三恁是流水無憑
確定劉濯準備長居揚州的打算不是一時玩笑後,元桑在某個午後暫時放下公事與他同到城郊看看有無適合結廬而居的地點,順便放松心情。
「最近很煩?」看她顧盼之間,少了往日的從容。
「還不是我的親事。」說起這個,就渾身不對勁。元桑在一處草坡上坐定,劉濯也跟著矮來。
「員外把你許給誰了?」嫁人之後,他這位妹子就會是某人的妻,生些孩子環繞膝下。凡夫俗子的命運,就是如此簡單……
他微甩頭,壓下乍然生出的焦躁情緒。
「爹讓我自己做主。」順便軟磨硬泡了兩倍于上個月的花銷。
「員外很開明。」他的家便絕對不會允許如此。
元桑有些懊惱地輕嘆︰「但是皇甫家也來提親了。」
「皇甫家不是揚州首富嗎?諒來……也不辱沒了賢妹?」大江南北行走之間,也曾在不少市鎮見過皇甫家的招牌,生意做得很大。
她煩躁地嘆口氣。「皇甫家與元家算舊識,皇甫伯伯與他長子均是厚道之人,可惜幾年前相繼過世。現在是次子皇甫仲擎當家,他的行事作風與父兄迥異,堪稱無所不用其極,仗著官府背景吞並商號,欺詐下游商人。皇甫家產業中絲綢一項,本只買賣絲綢布匹以牟利,元家則是供貨商,兩家向來合作,無甚沖突,但近來皇甫家似有意介入供貨源頭,我怕他此次求親,是沖著元家掌握的大量貨源而來。」
「皇甫家看重的,恐怕還有賢妹的能耐。」听出她對那姓皇甫的並無好感,劉濯沒來由松了口氣,開始有心情客觀分析。
元桑的「天賦異稟」,近來也听了不少。對于此類無稽之談,他向來嗤之以鼻。兩年多的書信往來,他知道她的成績絕不是一句「神助」就可以定論的。不過似乎大多數人都不這樣看。否則以一般眼光而論,元桑這般樣貌,不至吸引那麼多求親者。他自信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世間男子,大多盼的是有嬌妻美眷相伴甚至妻妾成群吧,像父親,不是有了那麼多女人還不滿足嗎?結果,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