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金山銀山老這麼花也會一文不名。揚州城里有多少人表面恭敬地叫聲大善人,暗地里笑他是冤大頭?
「是不是皇甫家又有什麼舉動?」
從誠叔驚訝而又崇拜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又猜對了。
「呃……皇甫家從京城請來了戲班子一連唱十天給老夫人祝壽。老爺說不能削了元家面子。」
人家給娘親祝壽又關元家什麼事?皇甫家是揚州首富,名下商號遍及大江南北,自然不把這點小錢放在眼里,元家跟他們比不過是小康罷了,怎麼可能什麼都比照辦理?
元桑面無表情的樣子讓誠叔不禁打了個哆嗦。三姑娘從不發標,生起氣來卻是府中人人懼怕。吞吞口水,為了老爺允諾的假期,他橫下心繼續勸說︰「老爺說,今年秋蠶的收成,整個揚州城就屬元家最好,大大賺了一筆……」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嘆服當年算命仙的話,三小姐果然是福星。自從她管事以來,天災人禍總是奇跡般地繞過了元家。去年的蝗災,今年的氣候反常,都讓淮南道倚賴農作物為生的農戶商家損失慘重,卻獨獨皆未波及元家,反而是抬高了的米糧和蠶絲市價,讓員外賺得連做夢都狂笑不止。但他覺得最神奇的還是三姑娘的識人之明,且不說四年前在大雪天撿到繡工絕倫的雲起小姐,兩年前在棲靈山挖到了猶如鬼斧神工的劉濯匠爺,半年前又從人牙手中買下王琚這商業奇才,單是其他被提拔上來管事的各色人等,就將元家原有的基業擴展到兩倍有余。
總之,凡此種種,讓三姑娘聲名遠播,即便長相平凡,登門求親的人卻是絡繹不絕。要是他年輕個三十歲,恐怕也會是其中之一——如此帶財的娘子,哪個男人不是夢寐以求?
又來了。這種如仰望神\般的眼神。
兩三個巧合,確實讓她得到了所有人的信賴,但這不是她要的。帶著傳奇色彩的光環,掩蓋了她漏夜查賬的辛苦,埋沒了她謹小慎微的決策,人們總認為運氣便是她所有的一切,卻不知道「奇跡」的背後藏著多少她當機立斷的勇氣。
「別說了,我不撥錢,您讓員外自己來與我講。」
唾沫星子戛然而止。如果員外敢來的話,哪需要威脅利誘他這把可憐的老骨頭?兩代主子的爭端中,三姑娘是永遠的贏家,因為她是對的。嘿,回去稟報便了,員外應該不會太訝異于這樣的結果。
誠叔走後,她又著手處理未完的公事。估算之後,將開拓北方商路的計劃擱置一邊。不似爹爹爭強好勝,穩健的行事源于自知之明。憑她的資質,能守住這原有的地盤,已經心滿意足了。
「劉濯劉匠爺回來了!」在客棧住了三宿後,這個消息才在城內傳開來,富商們紛紛開始籌錢為上門求圖做準備,三姑六婆們懺悔了自己的消息不靈通之後,急忙奔走相告。
身世成謎,來歷成謎,低調的行事反而讓劉濯在世人心中平添一份神秘之感,種種傳說附會也應運而生。說他是前朝巧匠宇文愷的惟一再傳弟子,說他少時得窺上古奇書,說他曾在昆侖山上得西王母親自點撥,等等。
這時代不乏偉人,但在听膩了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之後,民間奇人的故事倒成為街談巷議的新寵。
而劉濯成名之作便是在揚州完成,揚州人便儼然將他當做同鄉來驕傲了。于是,劉濯的應邀赴宴,實在是讓元員外在揚州城內走路有風了好一陣。
知他話少,元員外與席上賓客一開始就拼命拉著李宜得讓他講沿途所見,覷空向劉濯求證一些事,他便簡短作答,一頓飯下來,也算是賓主盡歡。
元桑與其余幾位女子,俱是淮南道商圈內成名人物,一並在座。飯後品茗听琴,她與劉濯鄰座。
演奏者出場之後,元桑拈起一塊蜂糕放入口中,大方地打量身旁男子。
黑了,瘦了,穿著輕便短襦的他,不復當年白皙斯文的書生相。氣質倒並未變得粗俗,眉宇間涌動的生氣與原本的沉穩相得益彰,反而更加讓人心生欽敬。
而且,他會笑了。那種普通人的笑。席間的幾次笑意雖擺明了只是敷衍,但眼底卻是淡然和一點點的矜貴,不再空洞。現在可以理解信中所略約提及的各地紅妝為何不曾被他嚇跑。
有一點點的失落,因為以前這笑是很難得很仔細才能看到的,現在卻成了所有人的福利。她旋即淺笑搖頭,嘲諷自己的無聊。
「賢妹的笑是因為為兄的裝束滑稽嗎?」話雖如此,劉濯舉止還是一派自如。
「豈敢。只是昔日儒衣飄飄的劉公子竟搖身變成了劉匠爺,一時不太適應而已。」她含笑調侃。
「為兄倒是覺得這身粗布衣衫自在很多啊。」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快得看不清。
「此言極是。是人穿衣,而非衣穿人。但得心中安樂,便是佳服了。」
劉濯聞言,環顧四周,滿座鮮衣華服的賓客中,兩人的平常衣衫猶顯突兀。與她相視一笑,闊別三年的生疏感消失殆盡。
琴韻悠揚。劉濯不再言語,凝神傾听,手指隨節拍微點茶幾,神態陶然。
他大概是全場惟一在專心听的人了。父親與那一幫商場伙伴分成幾個小圈子低聲交談,有些人則心不在焉地盯著樂伶豐腴的身段,宜得在打瞌睡,王琚早就走人了。她也不是琴棋書畫都涉獵一二的大家閨秀,這種樂音于她父女這樣的商人來說,只不過用來助助談興,裝裝高雅罷了。
一曲終了,眾人禮貌性地拊掌,劉濯對她說︰「這曲幽蘭中微帶蜀音,伎人可是蜀中人士?」
這也听得出來?元桑也不由得驚訝。是知他略通此道,倒不想有這等耳力。「正是益州來的名伶,是不是請人家上前一敘?」她半真半假地來了句。
「啊!不用了,不用了,聆其聲即可,何必識其人。」他有些慌張地答道,怕是多見了這種要求。待看元桑捉弄的神情,方才釋然,「明知為兄最怕這個,賢妹還來搗亂。」
「還吹笛子嗎?」
「很少了。各地奔波,忙得無閑情逸致。」也無甚憂愁需如此排遣。
「有事情忙不也很好嗎?怎麼又說不想繼續過那種生活了?」她想起他信中流露出的厭倦之意。
「還是有些倦了。偶得虛名,隨即來客如雲,雖然能看遍各地風光,實在有違當初做閑雲野鶴的本意。該休息一下好好想想。」
「盛名所累,原本無聊。」她也是深有感觸。
「听說,賢妹的仰慕者已經從揚州排到淮水里去了,做媒的不知擠破了幾道門檻。」劉濯突來的玩笑語氣是陌生的,但是很親切,讓她不由得開心起來。
「原來兄長您也如此愛管閑事啊,才到揚州沒幾天,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打听到了。」
「別人的事自然可以不聞不問,元桑姑娘對在下有知遇之恩,又是區區惟一的義妹,行情如此之好,做兄長的,怎能不欣喜若狂呢?」其實是宜得天賦異稟,跟了沉悶的他那麼久,快嘴的毛病還能奇跡般地日趨嚴重。
「看看看看,幾年不見,你竟然也會消遣人了?」
「怎說是消遣?為兄這是關心啊。這麼多求親者中,就沒有賢妹中意的?」
「這些都是爹爹在處理,我不管的。」
爹爹也是當年那位方士之言的擁護者,他又是個成功的商人,懂得奇貨可居的道理,所以現下該是在待價而沽,考慮怎樣安排女兒的終身大事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