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悚然一驚,竭力阻止思緒朝一直努力忽略的方向流去。不知怎的,最近總是不知不覺想起以為已然淡忘的往事。
「不管怎樣,我不會將爹爹辛苦建立的基業拱手讓人。但是如果皇甫仲擎指使官府逼婚,我就不得不接受安排,畢竟女十五而嫁,這是律令。」近世雖執行得不是很透徹,皇甫家插手的話,就不是她那當主簿的姐夫能擺平的了。
听她屢屢提到官府背景,他微覺奇怪。「皇甫家有人為官?」朝廷或者地方上有什麼姓皇甫的高官嗎?他怎麼沒印象?
「說出來也不光彩。皇甫仲擎當年費盡心思把三弟引薦給了太平公主,听說如今皇甫叔軒是公主跟前的紅人,所以就算是刺史大人也要讓皇甫家三分。」
「原來如此。」雖然元桑已刻意修飾言辭,他還是立時听懂了。果然不光彩。皇甫仲擎為了得到權勢,竟然不惜送自己的弟弟去給太平公主當面首,人品之低劣,可想而知。
而一個面首的家人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朝政的敗壞,也由此可知了。
「當務之急,是找個人嫁了絕了皇甫家的念想。」這是她能想到的惟一辦法了。
劉濯不贊同地搖頭。「照你所說,皇甫仲擎一心圖謀元家,你躲過這一次,必會有下一次動作。既不能永絕後患,又賠上終身大事,未免欠妥。」這是家事,他視她如妹,管這些,應該也不算太寬吧。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皇甫家強過元家太多,斷不能硬來,除此之外,一時間又哪有良策。」
「員外怎麼說?」沒道理讓她一個半大的孩子承擔所有事。
「爹把那個媒婆掃地出門,還說,大不了一家子去要飯,就算殺了他也不嫁。」想起當時的場面就想笑。媒婆的身量比爹還大上那麼一號,于是爹旁敲側擊了半天她平日的吃食,然後才很神勇地派五個家丁把那可憐的女人扔出門,氣喘吁吁的叫囂讓人以為被說媒的對象是他自己,闔府上下則都判定爹只是妒忌人家的身材。
劉濯在心中嘆氣。依元桑的個性,元員外如此回護,她更是會下定決心要保家人周全了。「這種事,馬虎不得。」凡夫俗子可以安于平淡,但該有個和美的家庭才算幸福,這也是他這幾天思考的結果之一。
「我不在乎的。真的。」她堅定的眼眸直視他眼中的擔憂,心里有許多感動——本是不相干的人,何苦讓他攙和進自己的煩心事來呢?揚起笑臉,她開玩笑般說道︰「兄長幫我來挑挑人吧。如果挑不出來,小妹就只好找兄長您來靠了。」
微涼的秋風款款路過山坡,吹得半青半黃的野草簌簌作響,然後拂過她垂地的裙袂和單薄鬢發,拂過那寧靜平和的笑靨,以及,暗藏心事的雙眸。
劉濯靜靜凝視著這張他惟一能仔細描摹的女性臉龐,有些迷惘地發現呼吸急促。
「兄長?」
「好。」
「……什麼?」
皇甫仲擎微怔。「元家允婚了?」
手腳可真夠快。
「是。听說是劉濯拉著三姑娘一塊兒去提的親,元員外二話不說就允了。」
「那老頭兒還真是疼女兒。」哼,不自量力的家伙,「查到劉濯的來歷了嗎?」
說到這個,包打听一下子神氣了起來。「稟二少,劉濯是河東道晉州久利縣人士,自小案母雙亡,入籍從叔鹽商劉大白家,弱冠之後開始雲游各處,以都料為生。」嘿嘿,這可是他透過三少的關系,千里迢迢去北方查了戶籍才得到的消息。
鹽商?官府里沒熟人可沒那麼容易當鹽商。「劉濯在那鹽商家地位如何?」
「因為劉濯離家已久,小的找到的那些僕人都對他沒什麼印象,只知道後院有一間下人房以前有一位什麼遠房少爺住餅。想來應該是沒什麼緊要的。而且劉大白能干的兒子少說也有四五個,怎樣也輪不到一個遠房佷兒說什麼話。」
也對,如果他在家中受寵,也就不會跑到外面來做力氣活了。原來是從小境遇悲慘,才到現在還陰陽怪氣的樣子,也不知道元桑看上他哪一點。橫豎是個沒背景的,那就好辦了。
「來人,準備一份厚禮,我要親自送到張參軍府上。」既然敬酒沒人肯吃,也就休怪他無禮了。
元員外知道劉濯不窮,但看到在宜得吆喝下抬進來的一箱箱彩禮,還是禁不住目瞪口呆了許久。「阿琚,你說……都料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賺錢?」還是他這未來的女婿事實上還兼營殺人越貨?
不管,總之發財啦,發財啦!女兒的眼光真不是普通得好!
「呃,大概吧。」饒是王琚少年老成,在目光掃到一個打開的長形盒子時,也不禁吃了一驚。
那是一支翠綠欲滴的吹管,上頭的兩個小字如果他沒認錯的話,應該是籀文的「韶華」。
「秦咸陽宮有玉笛長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則見車馬山林,……」
韶華管。
一直以為那是傳說中的奇珍異寶,竟在這里出現!單這一件,便把在場熠熠生輝的金珠玉帛都比了下去。此物無價,任他一個都料匠財富聲望再顯赫,非有奇緣,也求之不得。
這個劉濯,似乎比旁人想象中的更復雜。
劉濯自言父母雙亡,家中無親故可主持婚事,一切細節自是均由元家三位長輩打點。既是嬌客,長居客棧自是欠妥,按著大夫人的意思,主僕二人搬入元府,而元桑則將于翌日起暫住別業,待新婚之日再象征性地娶過門。
當夜無月,劉濯一人漫步庭院。心中無限開懷。
多好。他這一輩子啊,終于永遠離開了既定的軌跡。有了事業,他喜歡並且可以沒有負擔地去做;將會有妻子,聰穎能干善解人意,最重要的,她平凡而且甘于平凡。終于可以做一個完整的凡夫俗子,有一些小錢,置幾房妻妾,生一些孩兒,憑勞力養家糊口。悠悠忽忽之間,一生便也這般滑過去了,和樂,順遂。
無關乎喜愛與否,只是平凡讓他安心。他不討厭餐金著玉的豪奢生活,萬眾仰望的輝煌光景他仍會不時心向往之。但如果榮華富貴滔天權勢必須在明槍暗箭下才能得到,那麼他還沒具備那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或許,永遠都不會準備好。幾年闖蕩下來,心也野了,沒有毒蛇的暗中窺伺,沒有違心的裝瘋賣傻,芸芸眾生都這麼過,沒理由他就求不到這個機會吧?既然有一種生活能讓他更覺愜意,他不介意拋下淡淡的企圖心來享受雲雲眾生的悠閑。
快成親了,對象是桑——那日說好了往後便如此喚她。他得到一個家,她則暫時省去一些煩惱。
會在一起一輩子的,兩人都不是激烈的人,懂得對方,談不上什麼男女之情,情之一字害人匪淺,小時的桑和他一樣都做過夢,現在不會了,凡夫俗子想這許多做甚?
努力忽視心中莫名的空蕩,成親真好。
「我打賭是你提出婚事的。」是那個雲起的聲音。
「哦?怎麼說?」這一個聲音則是桑的。
莫名地,他一時反而不忙離開,隱入黑暗中,且听她們說些什麼。
「還用問嗎?劉濯看起來就是八風吹不動的主,你若不說話,依他那種怪里怪氣的個性,就算對你有意也至少等到七老八十才開口。」沒辦法,她就是對這個人沒好感,忍不住損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