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時也就把自己的初戀,自己那熾熱的愛情永遠鎖上了,鎖在心靈最隱秘,最邃密的深處。
今天,照理該去學院上課,但白蕙背著書包出門以後,卻沒往學院去。她茫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先步行一段,然後坐電車,最後坐上去郊區的汽車。她並不清楚自己想去哪里,只覺得腦子里一團亂糟糟。
汽車到達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她這才恍然大悟,趕緊下得車來,才知自己並沒有到學院,而是來到了媽媽的墓地。
對了,她正是要來看看媽媽的墓。今天她終于下決心和自己的愛情、和自己心中的戀人訣別。等西平再回來時,已不再是她的戀人,而是她的哥哥。那時她也許已成為繼宗的新娘了。
她沒想到這種訣別竟是如此痛苦,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憑著心靈的指引來找媽媽,希望媽媽能幫助她。
冬日的墓地,一片清冷。周圍的樹木除了松柏,全都葉子落光,只剩下干瘦櫟杈的枝條,連烏鴉都躲避寒冷而居巢不出。
走進這片公墓大約十幾米遠,白蕙突然站定。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西平,那不是西平嗎?那個站在媽媽墓前,身材筆直修長,頭發濃密烏黑,姿態十分瀟灑的男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嗎?
但她馬上知道錯了。不,那不是西平。她太熟悉西平了,即使是背影,她也能辨認出來。
那個站在墓前的人,背影確有點象西平,可又並非西平。那麼,他是誰呢?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人听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白蕙又是一驚︰他的面貌真象西平,尤其是兩條又濃又長向上微翹的眉毛和漆黑而深邃的眼楮。當然,象是象極了,但確實不是西平。
白蕙的出現使那人也吃了一驚。一剎那間,他臉上出現一種迷亂的神情。
就是這種迷亂的神情,使白蕙認清,他就是在丁家客廳窗戶外望著她,在她床頭想和她說話、在花園里追逐過她的那個瘋子,據林達海說,他叫方樹白。
今天,方樹白與前幾次白蕙見到他時很不相同,他衣著整潔,神情鎮定,甚至可以說臉上有一種安詳的表情,這使他顯得比前幾次所見要英俊神氣得多。這實在可以說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男子,絕不亞于西平。
見白蕙一直在凝視自己,樹白轉過身來,微微向白蕙鞠躬,而就在他鞠躬後站直身子時,白蕙一下瞪大眼楮,那是什麼?在那男子的黑西眼里,系著黑色領帶,而領帶上卻那麼顯眼地佩著一枚金光燦燦的蝴蝶蘭形的領帶扣,就和媽媽保存著的那個一模一樣!
白蕙想再好好看一眼這個領帶扣,並仔細地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但還沒等她下決心叫住他,方樹白已離開清雲的墓碑,快步走出墓地。
白蕙走到媽媽墓前,在墓碑底座的石頭台階上坐下。她看到媽媽墓前放著一束鮮艷的蝴蝶蘭。這個季節,這種蘭花怎麼會開放呢?她拿起一看,原來是絹制的,制作得非常精巧,酷似鮮花。
媽媽墓碑前還有一堆燒紙後留下的灰燼,但其中黑白相間,雜著不少未燃盡的紙片。白蕙先是不在意地瞟一眼,發現竟是些五線曲譜。再仔細瞧瞧,那些琴譜紙的顏色、質地抄譜的格式以及音符書寫方式,使她覺得眼熟。想了一想,她記起來了︰《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
這使她很好奇,翻撿起那堆只剩半截的紙片。她發現,除了琴譜外,還有些鋼筆速寫畫,也許是因為畫紙比琴譜紙厚,難以燃著,有幾張畫保存得較完整。
有一張畫上是巴黎聖母院的鐘樓,白蕙雖未去過法國,但她畢竟專攻法國文學藝術,因而一眼就認出來。還有一張畫著丁宅後花園那個亭子和亭前的一片蝴蝶蘭,畫得不僅逼真,而且頗具神韻。再翻下去,有幾張法國風景的速寫,可惜已被燒得殘缺不全。
白蕙突然注意到,在一張畫象的右下角有日期和一個花體的「B」字,就和媽媽那張畫像上的簽名一樣。她忙把剛才翻過的那幾張速寫再翻看一遍,發現只要畫紙右下角沒被燒掉的,都能看到日期和署有一個花體的「B」字。
「B」——白——樹白——方樹白!原來他就是這些畫的作者,也就是媽媽那張畫像的作者。
白蕙更認真地翻著那堆燒過的紙,又看到一張琴譜,琴譜上方有個標題《幽蘭曲》,標題下有一首法文小詩,哦!這不就是抄在媽媽那張書簽上的小詩嗎︰
紅玫瑰嬌艷而高貴
郁金香是那樣柔情繾綣馥郁清芬誰也比不過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嫻靜而溫馨的蝴蝶蘭
那剛勁有力的筆觸也和書簽上的一模一樣。可惜曲譜幾乎全燒掉了,只剩下開頭幾小節。
看來這一堆紙片剛燃著不久就被弄滅,否則不會殘留下那麼多。白蕙想起她剛進墓地時,空寂寂的,似乎沒一個人,也許那時方樹白正蹲在地上燒紙,所以遠遠地沒看到他。是因為我的到來驚擾了他,使他不能再繼續燒,還是他有意把這些殘存的東西留給我呢?
領帶扣、書簽、畫像……看來媽媽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戀人竟是方樹白,而方樹白也一定很愛媽媽。當初他注視我、追逐我,想向我傾訴,一定是因為他神志不清時,把我誤認為媽媽了。今天他又特意到墓地來吊唁,送上媽媽最愛的花……一個念頭突然在白蕙腦中一閃,既然媽媽的戀人是他,那麼又怎會和丁文健……會不會他才是我的父親,而根本不是丁文健。記得我追問那領帶扣是誰的,媽媽說過是爸爸留下的,說得雖然猶豫,但她畢竟說的是爸爸呀!何況媽媽讓我姓白,不就是樹白的白嗎?是因為我媽媽離開了他,樹白才變瘋的吧?
不,不對,白蕙否定了。她想起來,林達海說過,據方家當時的家庭醫師顧會卿講,樹白是因為失戀而變瘋的,媽媽為了照顧他的瘋病才進入方家。可見他原先另有戀人,而她又是誰呢?兩個字一下從白蕙的腦海中蹦出來︰方丹!西平不是親口告訴過我,他看到方丹去灰樓的行徑嗎?對了,那次方丹听我們偶然彈起《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時如此失態,方丹愛樹白無可置疑。樹白是不是也愛方丹?他會法文,這些畫像的內容表明他一定在法國呆過,也許他和方丹青年時代是一對戀人?那麼……那麼……也有可能西平是他的兒子?
天哪!西平和他多麼相象。原來,我第一次見他就有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因為西平象他,那眉毛,那眼楮,那身材……我曾在各種情況下,不止一次地把他們倆重疊在一起。白蕙的腦于亂了,頭緒太多,她想得頭疼,疼得要裂開,但她無法使自己停止思考。
一絲苦笑浮上白蕙唇邊,「我真傻啊!」她想︰「我坐在這里胡思亂想,一會兒想我或許是方樹白的女兒,一會兒又想西平或許是方樹白的兒子,原來就是為了想給自己證明,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倆的父親並不都是丁文健。」
突然就象有一道閃電劃過白蕙的腦海,把里面的一切照得雪亮。她猛地從台階上跳起,「媽媽,媽媽一定知道我和西平不是兄妹!」
媽媽臨終前最後一個鏡頭清清楚楚浮現在她眼前︰……媽媽拼命地想搖頭,媽媽看著她和西平……迸足全力說︰「記住……要記住……媽媽……一句話……」媽媽的眼光那麼著急,恐怖,她說︰「來不及了……」她那麼渴盼著要告訴我們的、要我們記住的「一句話」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