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屆的狀元郎,是長他五歲的河南衛清硯,三年來由翰林院修撰的文職,轉調握有實權的戶部,兼太子侍讀,直到今秋,飛升兵部侍郎,竄升勢頭之快之猛,均令人瞠目。尤其他毫無背景,全憑真本事讓皇帝對他欣賞有加,大加提撥,更令朝中一干大佬不得不自備手巾拭汗,頻呼「後生可畏」。
相較之下,喬璇三年來韜光隱晦,愈形黯然失色,連他「五歲吟詩,六歲能賦,七歲滔滔千言皆成奇文」的輝煌往事都被人淡忘,繼而掉以輕心,將他當作尋常敵手。
因此,本科新出爐的解元大老爺馮子健對他心懷忌憚,不是為他煌赫一時又刻意淡化的才名,而是他家在朝中大樹盤根般的勢力棗即使直系血親不得入場,其他被點作考官的官員與喬府不沾親也帶點故,要說沒有偏心,才沒人會信。
寒暄之後由馮子健帶路往書房途中,喬璇被問及明春赴試的問題,馮子健一番努力下才止住轉回頭盯著他答話的念頭,听這名門公子淡然道︰「家父已一早向朝廷上本,稟明此事,申請避嫌。聖上業已恩準,今科家父、叔父兩位姨丈皆不會被點作考官,我與幾位兄弟便可入場了。」深沉的眼眉掃過已停下腳步讓客人先入房的馮子健,對他面上的焦慮之色視若無睹,卻又補充道︰「出京前,宮中已有傳言,聖上有意欽點御史程箏大人為主考,想來想去不遠。」
馮子健眼楮一亮,口不應心地干笑道︰「恭喜喬兄了,明歲大比,喬兄定當金榜題名,一舉奪魁。」心中暗喜,這位御史大人,正是朝中碩果僅存的與喬家十分不對頭的幾位官員中的一位。據說他與喬璇之父同朝為官二十余年不要說沒有說過一句話,連眼角都不曾試過掃他一下,可見懷恨之深。若真是他做主考,那喬璇便休想借家勢蓋過他。
喬璇對他言不由衷的恭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常年在京長住,對金陵這帶文人並非熟識,與馮子健只是泛泛的點頭之交。今次不過回鄉辦事,卻不知這才娶了本朝第一絕色的金陵才子為何會如此熱絡到怕他辦完事便回京,而急急在新婚期間便幾番堅邀他上門做客。
他身後著藍色儒袍,秋試名次屈居馮子健之下的文昌佑笑道︰「馮兄已佔了我朝冠絕的花魁,正當春風得意之時,明年定能蟾宮折桂。依小弟愚見,倒不如不做那狀元榜眼,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探花郎’,豈不是一段韻事?」
馮子健面帶不豫之色,正暗罵去你的「探花」,「探草」時,文昌佑的好友黃重明見機不妙,接道︰「文兄此言差矣,花魁便該配才郎,馮兄若能金殿奪魁,豈不更是風流佳話?」
他們就不能別提起那賤人嗎?馮子健強笑著請眾人坐下,謙道︰「黃兄說笑了。有喬兄珠玉在前,小弟怎敢妄想‘奪魁’二字?」
文昌佑話題一帶,又繞回他無比感興趣的卿兒身上︰「馮兄新婚燕爾,我等還以為至少有一月不能見到醉在溫柔鄉中的馮兄了呢。這麼早便關注功課,小心冷落嬌妻啊。」
馮子健新婚之夜他未能一睹卿兒芳容,卻听有幸得見佳人的馮家表親宋德言神魂顛倒地贊不絕口,令他對這艷冠天下的美女更加好奇。馮子健不滿十日便離了新房,他怎舍得不捉著他問個明白。
若他知道馮子健洞房之夜便與卿兒分居至今,怕連下巴也托不住了。
馮子健命人上茶,笑著岔開話題道︰「文兄說笑了。日前小弟見到文兄一篇佳作,詩風古樸,已得杜工部之真髓,令小弟嘆服。」
文昌佑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笑謙︰「不敢當。杜工部一代詩聖,小弟未得之皮毛,馮兄過獎了。」
同行的舉子崔明勛笑語︰「文兄每以風流小杜自比,馮兄怎可將他比作古肅老杜?難怪文兄不肯承認。」
哄堂大笑中話題成功地轉到比較杜甫沉郁古樸的文風與杜牧的風流俊賞之下寫出詩文的不同。
馮子健月兌離了眾人的談話,心緒飄到後院棗那里住著令他如芒在背的卿兒。
丙然財可通神,在他發現她的不貞的次日,她竟能找到出了名行蹤成謎的歐陽子夜為她洗月兌。
但這,只是讓他更肯定她的心虛罷了。
初次未見落紅,這鐵般的事實早說明了卿兒的不潔,任旁人舌燦蓮花,也休想哄他相信她的「清白」。
眾人的談話重心移至杜牧身上,說起他的七言絕句。馮子健回過神時,正听到「後庭花」三個字,他心中一動,取出夾在文稿中的詩箋,招手吩咐書僮送到少夫人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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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卿容容俏臉轉為煞白,惱到極點。
這馮子健,分明不肯放過半次可羞辱小姐的機會。
詩中的「後庭花」,指的是南朝後主陳叔寶所作《玉樹後庭花》。陳後主縱情酒色,寵妃張麗華,任其妄定國家大事,朝政混淆,小人當道,國將破滅猶日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首詩一向被視作亡國之音。
馮子健送來此詩,非但借此諷刺小姐不知「失貞」之羞,厚顏苟活,且以秦淮歌妓比作小姐這商家女子。對深閨女子而言,被當成酒家的風塵女子,實在是最大的污辱。
真是其心可誅。
卿兒似漫不經心地掃了眼以褚體錄下的《泊秦淮》,美眸亮了起來,抽過詩箋問道︰「馮公子正在做什麼呢?」
從似要被活生生撕裂的劇痛,到今日細密綿長的隱痛。她的愈合能力,比想象的要好許多倍。若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她與馮子健,也可以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吧?
未經考驗,馮子健的書生皮相,也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吧?
無知,到底是幸福還是可怕的事情呢?
如果洞房夜見了落紅,以她的姿容、家世,喜新厭舊、夫棄糟糠一類的事情怎麼想都不可能會發生,則她與馮子健恩愛可期。也許她這一世人也未必有機會知道他斯文表象下的殘忍。至多在一些事上有點分歧,卻不會動搖到她對他的敬愛。她會將馮子健當作她的天,度過懵懂平淡且自以為幸福的一生。
然而若可選擇,她寧願事情仍舊發生,讓她看到馮子健原可藏匿一生的冷酷。
她的心,必須要給一個值得的男子,而不是在無知中托付給其實禁不起一點考驗的人。
寧可選擇這如影隨形的心痛啊。
卿容容忿忿地握起小拳頭,不屑地應道︰「還不是在書房里和一群酸儒閑扯淡。」
卿兒步向瑤琴,玉指輕拂,琴聲流滿房間,她挑起黛眉,輕輕道︰「容容幫我把琴抱到‘落花亭’去好嗎?」
仍是會在乎他的傷害呵,不然,她不會想要反擊。
卿容容奇道︰「‘落花亭’?那兒不是離書房最近嗎?給人撞見了怎辦哩?」
卿兒已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露出淘氣的笑容道︰「見便見罷,誰怕呢?」
這本是卿容容慣用的口氣,若是還在洛陽時,卿容容定會得意地宣稱︰「小姐被我同化了。」現在她卻只能避開這美人兒像落凡精靈般動人心魄的絕美笑臉,依言抱起形狀優美的穿月琴,跟在她身後。
小姐一定不知道,她即使在笑也會流露出哀愁無奈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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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一眾文士正興致高昂地論及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放蕩不羈,突然傳來了「淙淙」的琴聲,悠揚和婉的曲調引住他們的注意力,忘了自己正在談論中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