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子健一介書生,既不能醫理,不明此事,與她又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配,疑她不貞似乎在所難免呢。
歐陽子夜星眸微黯,嘆息︰「若換了熟諳情事的花叢老手,當可知兒的青澀無瑕,偏這道學儒生素有潔癖,遠離煙花地。僅以人雲亦雲的‘初夜落紅’定了你的清白已污……」她垂下眼,不忍對視面前玉人隱含祈盼的美眸。
卿兒澀然,清柔的嗓音輕散空中︰「只是這樣便定死了我的不貞麼?」
多不公平呵,只是那一層如此脆弱的薄膜,便可決定一個女子的清白乃至生死……
未經人事,不只那一個證據呵。
然而怎麼證明呢?難道叫馮子健先去青樓嘗嘗那些真正「經驗豐富」的女子的滋味再來檢驗她的青澀生女敕嗎?
她怎肯如此作賤自己?
歐陽子夜牽起她冰冷的玉手,道︰「就由我去向馮子健解釋罷。以子夜的些微薄名,當還夠取信于他。」
卿兒斷然道︰「不!」在卿容容不滿的抗議聲中,緩緩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輕輕道︰「兒多謝姐姐的好意,然而真的不需要了。」
不曾有淚,只是心痛。
回視著初相識便為自己費盡心思的女子,低柔悅耳的聲音注入淒楚︰「洞房夜,初見那人,已知他是今生所依。謙謙君子,恂雅儒生,攜手並肩,細語溫存,我只道終身可托……」她香唇輕顫,秀目微蒙,坦白地道︰「于是輕許了心……」
錯許芳心呵,若非如此,怎會在乎他的誤會?
她頹然合上美目,遮去瞳中的慘痛︰「若我仍只當他是父命下不得不共度今生的夫君大人,則今日絕不會阻攔姐姐為我洗清冤屈。那是因為既未動心,便不會在乎一個相識只兩日的陌生男子對我的誤會。但我所鐘情的男人,卻又不同。我……我怎能搖尾乞憐,去求得他的關愛?」
別無選擇下的縱情戀慕呵,這父母之命真是害人不淺。因為已定了終身,所以她放心去愛,怎會想到這樣不堪的結局?
「更何況,馮子健對我成見已深,早認定了我的失貞無德,縱使姐姐出面,也是無濟于事。」
若昨夜她不曾軟硬兼施,迫馮子健打消休妻的念頭,馮子健或會有一絲絲可能信了歐陽子夜的話。但受了傷後的凌厲反擊,該讓馮子健視她如蛇蠍,對她恨之入骨。縱使請得歐陽子夜到,他也會認為她是在耍手段吧。
她失守的芳心,究竟是給了一個怎樣不值得的男子?
罷愎自用地認定了她的不貞,立刻以最陰毒的話語傷她,試圖置她于死地。而後又為錢財折腰,忍氣吞聲地容下她這「婬婦」,任她佔住馮家少夫人的寶座,「玷污」了馮府的清譽。呵,這既無仁厚之心,又無容人之度,更兼貪婪卻又故作清高的男人啊。
心傷了,慢慢會好的吧?
她感激地道︰「謝謝姐姐解了兒的疑竇,且相信兒的清白,這便夠了。信我的人自然會信;不信的,說上一百遍也是枉然,徒然自取其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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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子夜還是去找了馮子健。
鎩羽而歸時,她不得不承認卿兒的確料事如神,語出必中。
當她說明緣由時,那外表一派斯文的書生冷下臉來,沉聲道︰「小生一向听聞歐陽小姐醫德高尚,想不到竟會為人收買,來替那賤人詭辯。」若非她的青藤藥箱特殊得絕對假造不來,他定當她是冒牌貨。
哪有那麼巧的,昨夜才發生了那件事,一早便請得到行蹤不定的歐陽子夜。哼,分明有鬼。
饒是歐陽子夜好修養,也不由變色薄怒︰「馮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奴家在扯謊?」
馮子健哼道︰「是與不是,小姐自己明白。還望小姐愛惜羽毛,莫污了聖上所賜的‘國手’之名。」
這男人……歐陽子夜杏眼含嗔,怒道︰「有勞馮公子費心了。希望將來,公子會明白自己錯失了什麼。」
卿兒,那秀外慧中的絕色紅顏,難道便這樣被這臭男人毀了一生?
馮子健的火氣也不會比她小,要不是礙于她的「天香國手」之名為當今聖上親賜,且皇帝對她的醫術稱許有加,早令人將她逐出府去,冷冷道︰「小生再奉勸小姐一句,雖說小姐行走江湖,于婦德未有多少講究,有些話還是不說為好,省得教人誤會小姐稟性輕狂,才會這般不知收斂。」
還當他只是讀多了酸文拘于禮法,一時不滿妻子的未見落紅才會口出惡言的,卻原來是生性刻薄。
歐陽子夜不與他一般見識,只當听見狗吠,心下卻肯定了此人品行惡劣之極。
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豈是他這般行止。
馮子健的書生假象,只在于他的「利益」未受威脅時才有吧。一旦自覺受到「侵犯」,便像瘋狗一般,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他所說的話,是對一個正經女孩家莫大的污辱。
歐陽子夜搖搖頭,只為兒的將來擔憂。
新婚三日夫婿便絕跡新房,這無論如何對一個新婦都不是好事。她進馮府不到半日辰光,已感到馮府下人中彌漫著異樣的氣氛,對著新房竊竊私語,私下揣測他們夫妻失和的原因,隨之而來的,怕會是對女主人的輕慢。尚須在此度過許多許多年的卿兒,又將如何?
臨行時,她向卿兒提出這個問題,這讓人為之心痛的薄命紅顏平靜地道︰「卿家的人足夠撐起這座院落有余。再過一段時日,只怕父親還遣人來此。我這邊便當作是與馮府不相干的寄住者吧。姐姐放心吧,兒早與馮子健談妥條件了,他為難不到我的。」
是嗎?
歐陽子夜仍是擔心地道︰「有必要一定住在馮府嗎?這樣的男人,離他遠一些才好呀。」
她想問的是,「有必要留著‘馮夫人’的虛名嗎?」,但她也明白一個庭訓嚴謹的女子視「被休」為最大恥辱,若被夫家休棄,差不多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思量再三,吞下如鯁在喉的一句問話,拍拍她的手,道︰「千萬要保重自己。讀書,練琴,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並從中得到樂趣的。那馮子健,你就當他不存在吧。」
這個,很難做到。歐陽子夜知道,卻不能不說,背起藥箱,道︰「今後我有路過金陵,都會來看你和容容的。兒,一定要讓自己開心呵。」
道千聲珍重,終須別離。
卿兒戀戀不舍地送走相識雖短卻知心的女子,黯然無言。
她們,在短暫的交會後,仍走向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萍蹤無定,四海漂泊。
她,困鎖愁城,寸步難行。
快樂之于她,從此是很難了。縱使馮子健不出現在她面前,一顆被縛的心,足以告知她失了自由的事實。
沒有自由,又怎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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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不出十天,便廣邀詩友談詩論文的人已是少見。新娘子的美名若轟動一時,這種做法更啟人疑竇。
馮子健于成婚第八日,遍邀金陵城中稍有文名的書生儒士。
卿家富可敵國,卻無人入仕途。他要與之為敵,惟有從此入手。
筆而他的宴客名單中,頭一名貴客,便是出身世族,其父位極人臣,親族皆各司要職的前屆解元喬璇。
三年前秋試揭曉,喬璇輕取頭魁。人人皆言他當時若進京赴試,定可三元及第,連續奪下會元,殿元之名,成為本朝最年輕英俊的狀元郎。偏偏那一年皇帝老子與他過不去,點了他家老頭當主考官,喬璇退場避嫌,這一耽擱,便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