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虛語捂嘴悶笑,他任她笑著,也不問她笑什麼。
少思,要少思……
靜謐之時,身後珠簾響動,桐雖鳴走了進來,掌上托著幾本書。他將書放到虛語手邊後,往他身邊一站,以謙和的語氣問虛語的腿什麼時候能好。他回答「不知道」。
三字甫一出口,他頓時感到周遭三尺以內的空氣進入寒冬。
酈虛語用書掩了臉,依然悶笑。他識時務地告辭。
第5章(1)
翁曇是一個听話的人。其他窟主給的建議,只要听起來不錯,他也就照做了。例如——此時肩披黑發的他。
此去崆峒,的確不能引人注目,他一人一馬,快去快回,一個徒弟也沒帶在身邊。四月時節,人間芳菲,就算路途匆忙,也有些星星點點的景致令人心曠神怡。但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人與人,第一次相遇是偶然,第二次相遇是巧合,第三次相遇是有緣,第四次相遇……那就有點故意了。
從熊耳山啟程,一路行來,他與這人相遇不下四次,在襄陽的這間酒樓是第五次。他可以認為此人的方向和他相同,反正驛道也不是他修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公子,我家樓主請你賞臉,可否上樓一聚?」一名侍衛打扮的高大男人出現在他身後,舉止恭敬。他口中的樓主正是梅千賦。
不是女人,可以說話……翁曇眼神微閃,輕道︰「謝謝,不必了。」聚什麼,他們又不熟。
那侍衛並不放棄,「我家樓主說……」明明嘴還在動,聲音卻突然消失了。那侍衛也覺察到不對勁,聰明地閉上嘴,表情沒有太大變化,眼里卻泄露出一絲驚意。
可以安靜地吃面了……翁曇剛慶幸了一句,又一道聲音響起——
「區區梅千賦。如果區區這位下屬怠慢了翁兄,區區代他向翁兄道歉,還請翁兄……」話在這里斷住,接著是劇烈的咳嗽,咳完、喘定後,他續道︰「請翁兄不要……咳……咳咳……不要見怪。」
態度如此之好,讓人實在不忍拒絕。翁曇見他臉色蒼白,眉目謙俊之中帶著一絲淡然無求,也無意刁難他,只當他是江湖義氣想結交朋友,便笑道︰「樓主胸有積滯,早點醫治比較好。」
梅千賦垂頭笑了笑,仍是請他上樓用飯。他正想推辭,梅千賦卻道︰「數年前,果魚塢一面,翁兄當真不記得了?區區的病,正是尊師焦飯老人醫治的。」
丙魚塢……翁曇眯眼回憶,實在不記得自己有見過他。師父在世時,求醫的人很多,有重金重物的相求,也有刀刀劍劍的相求,好在師父慈悲心不重,也不是每個人都救,只在遇到過于詭異的病況時才讓他在一邊作助手……
梅千賦三度請他上樓,看在師父的面子上,他不再拒絕,捧起面碗和他一起上到二樓雅間。將面碗放下後,他抬頭,見梅千賦的侍衛全部盯著他,那名叫雨岩的青年冷著一張臉,似乎並不樂意見到他。
「怎麼?」他問。
梅千賦搖頭而笑,「翁兄,這碗面已經涼了。」
「還有五分熱。」他坦然坐下,繼續吃面。梅千賦也不攔他,命侍衛移走菜蓋,算是開飯。飯間,他發現梅千賦吃得極少,時不時輕咳,但是話很多。他知道了梅千賦少年時被人打傷,其父梅暮年帶他到果魚塢求醫,因為傷及肺腑,師父只能救他的命,卻無法讓他完好如初,師父還告訴他,他最多活不過四十歲。
他安靜地听著,遇到他咳嗽或停頓時,配合地點一點頭。待梅千賦回憶完,他知道話題要轉到現在來了。果然,梅千賦又說他此次出行是因為明堂令重出江湖,如今回程,正好順道去拜訪一位朋友。此話是真是假姑且不論,至少他知道趕路的自己肯定不比訪友的梅千賦休閑。禮尚往來,他也說自己有事在身,吃完面後就起身告辭了。離開前,想到什麼,他轉回來,在剛才那名侍衛的喉間輕輕一點,那名侍衛張張嘴,有了聲音。
此後的幾天,他一路快馬,沒再遇到梅千賦一行人。
餅了西安府,黃昏時分,他來到一片郊野,本想快馬趕到下一個城鎮,不料天響晚雷,眼看一場大雨就要落下。他左看看右瞧瞧,找地方躲雨。此地偏僻,就算是破廟他也接受,大不了走的時候把廟里的佛像敲碎。轉念之際,林後隱隱升起一縷輕煙,他調轉馬頭,尋跡來到一處院宅。宅子很精致,院牆外種了不少竹子,密密麻麻,幽意無窮,中間一條彎曲小道不知通向何方,無意中也顯示出此屋主人偏好清淨的事實。
他是敲門借個地方避雨呢,還是在屋檐下躲一躲就算了?左右徘徊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走出來。老者手中拿著一段紅布,見他站在檐下,表情一訝,隨後笑了笑,走到門前的石獅邊,將紅布在獅腿上打了一個結,口里招呼著︰「公子趕路啊。」
「是,老人家。」翁曇帶著諧趣的表情觀察老者打結。
「公子是不是奇怪我在這獅腿上打結啊?」老者笑呵呵的,自然打開了話匣子,「我家主人說啊,這幾天會有朋友到訪,他怕他那位朋友不認識地方,特意告訴那位朋友他家的門前石獅左腿上會有一個紅結,瞧,我打的就是。」
翁曇淺笑不語。
老者打完紅結,天際突然扯出兩道閃電,緊接著是悶沉沉的雷聲,老者看看天,垂頭尋思片刻,又道︰「天色不早,黃昏這場雨怕是快要落下來了,公子若是不嫌棄,不妨進屋避一避。」也許是怕他心有顧慮,不等他開口,老者再道︰「我家主人雖說性子清冷,卻也是個風雅好客的人,公子你不必擔心。」
翁曇頷首示謝,「多謝老人家了。」他只想︰沒有破廟拆,進去避雨也不錯。
牽著馬,他跟在老者身後進了宅院。老者先引他將馬安置在後院馬廄,再引他穿門過廊,來到一間花廳。請他安坐,上茶,老者說去知會主人,離開了。他枯坐片刻,一時無聊,便四下走動。畢竟是陌生人家,他也不敢亂走,只在花廳四周踱了一圈。
夜色幽暗,院子里點了燈籠,偶有婢女、家丁經過。他踱啊踱……踱啊踱……大雨很快落了下來,涼風夾著濃烈的濕氣撲面而來,仿佛浸骨入髓的惆悵。他再抬頭時,一時不知踱到了什麼地方,只見叢叢綠竹,幽深院落燈火明亮,有人影閃動。他正想找一名家僕問剛才的花廳在哪邊,忽听院內有人輕嘆——
「夢殘鬢斑時,遙想,男兒得志邀月樓,老子凌煙,老子高歌,老子狂顛……」
聲音低沉微沙,是名男子。听語氣,似感嘆流年易過,不過听他「老子凌煙,老子高歌,老子狂顛」,翁曇不禁「撲哧」噴笑出來,想起了某只蝴蝶。
里面听到笑聲,立即有兩名侍衛沖出來。翁曇自知有所沖撞,正要道歉,先時引他進屋的老者從側道跑過來,叫著︰「慢點慢點,老奴剛才稟報的客人就是這位公子。」跑近後,老者道︰「公子是客,今日難得有緣,主人說請公子一起用飯,剛才老奴去花廳找公子,想不到公子已經來了。」
墨羽長睫徐徐垂下,他道︰「抱歉,我走錯了路。」
侍衛讓了道,翁曇本是打算大雨停後就離開,如今听老者邀請,又徘徊起來。這里荒郊野嶺,宅院一座,雷雨傾盆,熱情老者,再來一個莫名好客的主人……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