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曇垂下墨濃長睫,悶悶地,小聲道︰「我只是……不拘小節。」
「……屬下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娶妻,還不想被氣死。」
「……」
見他沉默,無憂的調子更軟了,「窟主,雖然您不擅理財,可也不必過于節儉,千金散盡還復來。何況,‘三不欺’的生意也不差,我們的香藥、毒藥、媚藥大把人捧著銀子買。說起來……嗯……窟主,近來很多人到藥鋪里買‘好事近’,您看……」
「那是媚藥。」翁曇冷冷斷了他的話。研究藥理,婦人之疾、陰陽媚藥總少不得了解一二,「好事近」是他久久以前研究的一種媚合之藥,功效柔緩,對人體不會有太大傷害,較之用心險惡的婬邪之藥的確勝過千倍。當然,要說烈火猛毒的媚藥,他也不是沒研究過,小有所成,「」就是。
無憂全然無懼他的冷意,和風吹面地一笑,「一兩百兩金!屬下這麼說,窟主總該相信屬下的話了吧。」
千金散盡還復來。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我一向信你。」翁曇瞥了他一眼,惋惜的眼神再度轉向蒼茫群山。依依不舍了片刻,突然有點明白早餐時印麟兒的心情了。
滿山的奇花奇果奇蟲奇獸,明明近在眼前,卻有一種失之交臂的心痛……啊,少思,少思,要少思……
袍角一拂,他邁步向密林深處走去,口中道︰「一天。今晚拿到《焚天火羅圖》,我自會去查斷劍的線索。藥鋪的事,有勞你了。」
蒼發身影隱入林間,冷香無痕,那輕輕淺淺的言語亦化入木葉的沙沙聲中,無處可尋。無憂見掃農快步追上,身形不動,直到師徒二人的氣息完全消失,他才徐徐垂下眼簾,輕輕一笑。
繞上心頭的,是那一句——我一向信你。
要追查斷劍的來源,翁曇首先想到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鑄劍世家——南昌羅門。在拜訪羅氏之前,他拎著斷劍去了幾間打鐵鋪,那些鐵匠翻來覆去地端詳,都說這截斷劍由精鋼所制,燒鑄精良,對溫度的要求極高,非一般小作坊所能打造。
拜訪南昌羅門時,想到無憂的叮囑,他和掃農非常低調,入夜之後才悄悄來到羅家。剛往大門前一站,還沒開口,他們就被包圍了。羅家的老爺子在這重重包圍中出現在他們面前。
畢竟他們是來請教的,一番唇舌後,人高馬大得可以當門神的羅老爺子終于相信他們沒有惡意,取餅斷劍用兩指一拈,再模模斷口處,立即給出答案——真巧,不用找了,此劍正是羅家所鑄,並且是用「十煉鋼」錘鑄而成。
翁曇就算不懂劍,也知道「十煉鋼」、「百煉鋼」這等值得驚嘆的鑄造技藝,他正要稱贊羅家工藝精湛,羅老爺子卻說︰「這半截斷劍自劍尖一寸處開始,每隔三寸就有兩道細微的交叉波浪紋,正是我羅家鑄坊火鉗上的花紋。」
他閉口不贊了。
細問之下,得知羅家半年前鑄出八十八把十煉鋼劍,荊王定了六十把,江湖四大山莊之一的富陽府饒氏山莊定下十七把,剩下的十一把,崆峒派訂了十把,余下的一把被一名年輕的劍客買走了。
謝過羅老爺子,他與掃農告辭。回窟的路上,他們反復推敲,深深覺得那名劍客可以忽略不記,因為白衣蒙面人組織有順,訓練有素,荊王、饒氏山莊、崆峒派三者比較符合要求。不過崆峒派與峨嵋、北岩、太行四派都有弟子遭到殺害,他們聯請松俠元佐命追查此事,這麼算來,崆峒派也可以忽略掉。而今剩下的就是荊王和饒氏山莊。如果是荊王在幕後掀起此番腥風血雨,必定與朝廷月兌不了關系,其間的利害亂七八糟,比渾水還渾,少沾為妙。如果是饒氏山莊,他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百思不得其解——這絕不是翁曇會做的事。
要少思,要少思……回到窟里,他的第一件事是去扶游窟見酈虛語,看看她的腿情況如何,再將得到的訊息統統倒給她。來到上鴉樓,虛語被她的近侍桐雖鳴抱出去賞了風景剛回來,心情似乎不錯,笑眯眯的,完全不問她的腿何時能夠行動自如。听完他的話,虛語沉吟半晌,搖頭,「荊王和饒氏山莊都不用查了。」
他凝眸不解。
酈虛語道︰「六天前,巴山楚幫被人滅門,雞犬不留。一名生還的弟子說他親眼見到三名白衣蒙面人血洗楚幫,雖然三人都是用劍,但其中一名白衣蒙面人與楚幫幫主高九交手時,用了一套匪夷所思的招數。曇想不想知道是什麼招路?」
他乖乖點頭。
「據說,白衣蒙面人的劍被高九震飛,他立即棄劍用拳,拳路神出鬼沒,吞吐飄忽。可惜那名弟子昏了過去,沒看到結果。」酈虛語歇了歇,再道︰「雖鳴驗過高九的尸體,體表只有幾道淺淺的劍傷,不足以致命。但他的心髒和肋骨已經粉碎,如果不是用手去壓,外面根本看不出來。高九不是死在劍下,是死在一雙拳頭下。」
「內傷外不傷的拳……」翁曇不怎麼用心地想了想,問︰「是哪一派?」
酈虛語搖了搖頭,也沒有戲鬧的心思,「西北一帶的拳派有這種特點,但地大人多,我原本還頭痛該怎麼去查,今天加上這截斷劍,我想……你應該去崆峒走一走。」
「你是說崆峒派?」他終于驚訝起來。
酈虛語看向梁柱,就連諷刺他一下也懶了,聲音平靜︰「崆峒鬼臼拳,外擊無痕,內傷斷命。因為這套拳法過于陰毒,在江湖上的聲名並不好。崆峒派十幾年前聲威顯赫,與武當、峨嵋有並駕之勢,但近幾年來已經式微了。現在的掌門人是樂非良,年過四十,妻亡未娶,有個女兒,年芳十五。」
「也可能是其他人學了鬼臼拳,故意嫁禍給崆峒派。」
酈虛語見他疑慮,開懷一笑,「好吧,那你告訴我,一柄十煉鋼劍賣價多少?」
「一百七十兩。」這是他從羅老爺子那里听來的。
「一個已經式微的門派,怎麼會突然花一千七百兩去買南昌羅門的十煉鋼劍?」
好像也對哦……翁曇抿抿嘴,接受了她的猜測。
靜了靜,一時無話。各自沉思半晌,酈虛語驀然開口︰「曇,行走江湖,你的發色太醒目了,好好歹歹你也喬裝一下。」
「好。」
「對了!」她雙掌一拍,想到什麼,「華流前段時間算了幾卦,他說你今年有鸞禍,要你乖一點。」
翁曇睜大眼楮,「鸞禍?」
酈虛語臉色一正,「所以,這一路上去崆峒,不準和女子說話。」
「好。」
「乖!」
「要是她們和我說話呢?」
「……裝啞巴。」
「好。」
「乖!」
「要是她們听過我說話,知道我會說話,又要和我說話,怎麼辦?」
「當耳邊風。」
「好。」
「乖!」
「只要不說話就行了吧?可以看嗎?」
「當然可以。」
「好。」
「乖!」
「如果……」翁曇還想再問,酈虛語趕緊調開話題——
「听說你送了五根銀針給嶺南印愛的印麟兒?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閔友意的那套他倒是學得快。
翁曇無窘無驚,眼中半點波光也未吹起,只笑道︰「對。友意把酸漿睡茄送給她,我要買回來,為她做五件事是買賣的條件。」
「你當真?」
「我當真,只是……」憶起當夜她心不在焉的樣子,淡唇含了些深笑,「她倒未必當真。」不過世事總是隨年漸變,一年後,兩年後,甚至三四五年後,誰知道印麟兒會變成什麼樣呢。心性會慢慢成熟,閱歷會漸漸增加,昔日的天真也會埋于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