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不會遇到妖魅啊……
少思少愁,少思少愁,里面不是女人,可以搭理吧……他壓下胡思亂想,道聲「多謝」,也不多推辭,跟著老者走進深院。院內的景致更見幽意,小徑盡頭是座六角亭,亭邊掛了竹簾,別樣精致。一名華服公子背對他站在亭子里,正將亭外一枝細竹拉彎,然後輕輕一放,竹葉彈動,霎時水珠四濺。那名公子低低笑了聲,旋旋轉身,星眉柳目,俊容淺愁,竟然是……
翁曇睜大眼,「樓主?」
那名公子也睜大眼,「翁兄?」
肯定是妖魅幻化出來的……翁曇帶著戒備走上前。此情此景,他估也估到梅千賦是這宅子的主人了。說是刻意相遇肯定不對,一路上有沒有人跟蹤,他並不糊涂。若非避雨,他也不會找到這里,看來他和梅千賦還真的有些緣。
梅千賦也是驚訝萬分,彈竹旋身之時,他的笑不過淡然客氣,見是翁曇,眼底霎時燃起一抹幽亮。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張嘴想說什麼,許是驚喜過頭,唇瓣翕翕合合,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翁曇沒他那麼驚喜,上前道謝,接著是寒暄,互問出現在此的原因。原來此地是梅千賦的別苑,他听管家說有位公子避雨在此,想盡一盡地主之宜,所以在此亭設了小宴。翁曇心情不差,加之雨夜小亭,美景幽然,他反正無聊,便有了閑聊的興致。梅千賦先提起果魚塢和他的師父,扯出一些片段回憶,隨後在稱呼上有了些改變。
「如果翁兄不嫌棄,叫我子牧就可。」子牧是他的字。得翁曇點頭後,他又道︰「若翁兄不棄,我稱你‘曇’可好?」
翁曇還是點頭。他不拘小節嘛,稱呼這種東西,無可無不可。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聊著聊著,聊到了明堂令,又聊到了元佐命中的毒和江湖各派弟子被殺的慘案。提起這件事,梅千賦低低一嘆︰「有時候真羨慕那些能隨意行走江湖的人。」
「樓主……子牧難道不隨意嗎?」以他的身份,又怎會不隨意。
梅千賦搖頭,「以我這種身體,行走江湖也是麻煩,累了自己,還連累他人。」語氣縈索,隱隱透著一絲寂寞。翁曇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干脆閉嘴吃東西。梅千賦盯著對面的燈座出了一會兒神,垂眼時,卻見翁曇只吃飯菜不喝酒,他自己的那杯也沒動過。拿起酒杯在鼻下一劃,他失笑,「難怪曇嘗也不嘗,這酒的確差了些。」放下杯,喚來一名侍衛,他吩咐道︰「把地窖里第三排櫃上第三格里的那壇酒拿上來。」
「是,公子。」侍衛應聲退下。
見侍衛走出院,梅千賦才轉過頭,「今晚的大雨怕是歇不了,曇不如在這里住上一晚,明天天亮再趕路也不遲。」不等他回答,又道︰「那壇酒,曇一定要嘗嘗。」
翁曇奇了,「什麼酒?」
「醉猩猩。」
「……沒喝過。」他好誠實。
「這酒名的由來,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梅千賦見他起了興味,解釋道,「酒家初釀此酒時,酒香引來山野里的一群猩猩。它們趁酒家外出,齊齊溜到酒窖里偷喝,結果醉成一團忘了逃走,酒家第二天打開酒窖,只見里面狼藉一片,酒壇全空,躺了一地的醉猩猩。酒家雖然心痛酒,卻也有心憐畜生之意,他便將這群醉猩猩全部放走了。正所謂︰知君憐酒興,莫殺醉猩猩。從此,這酒便有了‘醉猩猩’之名。」
翁曇拊掌揚唇,「好名字。」
言語之間不過片刻,拿酒的侍衛抱著一壇酒回來。梅千賦親手撕開蠟封,郁郁醉香涌壇而出,為雨夜添得一味沉韻。
翁曇盯看酒壇半晌,輕嘆︰「可惜……」
這次換梅千賦奇了,「為何可惜?」
「可惜時節不對。」他徐徐垂眸,「如果再晚幾個月,荷蓮都開了,可以取蓮葉洗淨,折成三寸高杯,再用沒出水的幼蓮睫為管,將酒從酒壇吸入荷葉杯里,靜放一刻工夫,飲酒時,用幼蓮睫吸飲入月復,酒有荷香,又比水清。」
記得去年荷蓮盛開時,幾位窟主跑到他那里喝酒,友意開始時覺得這種喝法太麻煩,說他「講究過頭」,兩杯之後,友意卻起了玩心,折了三只蓮葉杯,分別以幼蓮睫相連,單手托在壇底,以內息催動酒水涌動為大家倒酒。偏偏友意這人又霸道,不停咕噥什麼「老子倒的酒一定要喝完,不喝完就是挑釁老子」雲雲,大有如果不空杯就刀、劍、拳、掌會一會的意思。當時,第一個被友意灌醉的是虛語的近身侍衛桐雖鳴……思此,他莞爾一笑,將心神拉回來。
梅千賦怔怔盯著他,似乎比他走神的時間還要長。翁曇只听他低喃著︰「蓮睫飲酒……酒有荷香,又比水清……果然別致,只是听就已經神往了。」
「再等三個月,子牧也可以試試。」
「等……」梅千賦突然站起來,輕咳數聲後,走到亭角竹簾邊,抬手自雨幕中拉彎一棵細竹,催動內息輕輕震臂,那根細竹立即自枝節處斷裂。他取了竹子走回,以果刀削去竹睫上不必要的分叉,再將竹尖去掉,又取了竹尖頂部黃豆大小的一塊塞進竹睫略粗的那頭,一手將竹睫端平,一手在粗口那端用力一拍。咻!罷才塞進去的竹尖從另一頭射出來。他抖抖細竹上的雨水,從中切成平均的兩段往酒壇里一插,看向翁曇,「現在沒有蓮睫,不知用竹睫喝酒是不是也會有竹的風味?」
翁曇盯著兩支竹管,數點燈燭亮在眼里,怡怡修修,似東風淡蕩。須臾,他含笑抬眸,迎上梅千賦同樣淺笑卻略顯局促的臉。他不知梅千賦何以局促,只覺得此人不僅精致,而且有趣,一時的興致所來,竟然削了竹子來當吸管,呵……
默默注視彼此,兩人似有默契一般同時別開眼,笑聲隨之溢了出來。
「人人相傳錦迷樓樓主為人乖戾,神秘莫測,今日一見,好像有點名不副實?」翁曇偏頭笑言。
「人人相傳七破窟窟主亦正亦邪,喜怒無常,今日一見,的確有點名不副實。」梅千賦機巧以對。
張天雨幕不知何時轉成了綿綿細絲,溫溫柔柔打在竹葉上,淅淅沙沙,淅淅沙沙。兩人視線相逢,又是一笑,一時間只覺得意氣千秋。
梅千賦請他先試酒,翁曇客隨主便,拈過一支竹管輕吸一口。酒水入口清潤,混了少許竹的清澀,滑入月復後,胃中輕暖,齒間綿綿留香,的確是好酒。梅千賦扶著剩下的另一支竹管將頭湊近,也如他那般吸了一口酒。兩顆腦袋湊在酒壇上,過近的距離讓彼此呼吸的吐氣卷動了對方的黑發。涼風拂面,倒也無人去介意什麼。
片刻工夫,酒壇已經輕了大半。酒力微燻,梅千賦臉上染了些胭脂紅。他一向臉色蒼白,輕咳不止,此時此刻倒多了一些風流色澤。以掌托腮,他道︰「如果能每天和曇一起取竹飲酒,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翁曇搖頭。
不……梅千賦垂下眼,掩過剎那的黯然。不過他失意沒多長時間,嘴角立即隨著翁曇接下來的話揚起——
「如果每天以不同的器物,喝不同的美酒,那才是人生一大快事。」
「你說得對……」話突然一斷,梅千賦急忙舉袖捂嘴,劇烈咳嗽。
兩人坐得近,翁曇听他咳聲沉啞,習慣性地拈起脈指往他腕上一搭,另一只手自然扶在他背上,不知不覺成了半擁半坐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