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排山倒海般地往耿于介身上堆來,他張開口,想要解釋今晚涂茹並不會出現,當然也沒辦法跟父親談一談,卻是嘴張了半天,說不出完整句子。「爸,小茹……她……不會……」
門口再度響起的招呼聲又打斷了他們。耿家老三項名海到了,旁邊跟著他一身天藍色改良式旗袍上衣配牛仔褲、青春洋溢的新婚妻子。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項名海有著跟兩個哥哥一模一樣的嗓音,內敘低沉地道歉。
雹于介慶幸他弟弟適時出現,解救了他的窘境;轉頭正要以眼神表達謝意時,卻是一望就成了石像,兩眼發直,動都不能動。
因為,跟在老三項名海夫妻身後的,正是涂茹。
多日不見,她還是一貫低調素色的打扮,一樣溫婉動人,微微低著頭,很快溜了耿于介一眼之後,便過去向公公打招呼。
「咦?你們怎麼會踫在一起?」耿于懷率先提問。
「大嫂有點學校、教育界的事情問我,所以約了在學校踫面,之後就順便一起過來了。」項名海流利的解釋著。
涂茹微笑頷首,柔聲附和。耿于介則是什麼都沒听進去,因為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訝異得無法運作。
突然見到她的狂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怨、想要親近她的渴望、想知道她近況的沖動……全都混成了一大缸亂七八糟的調味料,五味雜陳,有酸有澀,有苦有甜,個中滋味,根本無以名狀。
那一餐高級到嚇人、菜色服務都是第一流的餐點,耿于介根本不記得自己吃了什麼。旁人聊了哪些話題,他也完全沒有參與。從頭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張素淨而溫婉的臉蛋、那雙烏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欲墜的淚痣。
他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回到他身邊、懷里?為什麼連結婚都無法完全的、永久的擁有她?除卻工作,他就是個極度平凡無趣的男人。弟弟們會的,他都不會,他該怎麼辦?
三十余年的生命中,耿于介第一次嘗到了束手無策的恐慌。
第八章
從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出來;滿眼的繁華熱鬧,與涂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強烈的對比。
她知道會很困難,但,沒有想到是這麼困難。
搬出來之後,當然要嘗試找工作養活自己。前一陣子還在篩選、應征的時候,天外飛來一通三弟媳何岱嵐的電話。
「大嫂,听說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慮去項名海的學校?」爽朗的何岱嵐清楚直率地說出來意。「你本來就是老師,回學校是最適合的。如果沒有代課,至少也有臨時的人員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吧。」
原來因為身為民意代表的何岱嵐,人面廣不說,耳目也眾多;涂茹應征的某書店,老板正是何岱嵐的熟人。幾番曲折之後,消息傳到了何岱嵐耳中。
經過來回多次的婉拒與勸進,最後,涂茹被說服了。就這樣,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貴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為怕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她請求項名海給她一個離訓導處最遠、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對于耿家那邊,她也重重拜托項名海要盡量低調以對,不要主動說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細節。
項名海當時不發一語,皺著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這個性與小動作跟耿于介如此相像,涂茹記得當時她看在眼里,心中隱約覺得刺痛。
「如果大哥問起呢?」思考許久,項名海終于問了。
「那就照實說。只是他不問,也不用提。」涂茹簡單地回答,語氣中的落寞大概沒藏好,項名海看了,又微微皺眉。
他會問嗎?問過之後,會關心多久?他的時間,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論要分給她。
而因為工作的關系,她與項名海夫妻不時會有接觸;有時,也一起吃飯。這天就是這樣,約在學校會合,她本以為是到附近吃個晚餐,沒想到車子一開,就開到了市區的大飯店,無法臨陣月兌逃。
于是,她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丈夫。
尷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嚴厲訓話也罷,都不是最令她難受的。令她最難受的,是耿于介無言的注視,以及貫穿整個晚餐時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認識至今,耿于介不曾給過她一秒鐘臉色看,總是溫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見,他卻是冷淡無表情到極點。坐在她身邊,也沒有慣常的輕觸或握她的手,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比初相識的相親飯還疏遠。
他應該是在生氣。涂茹可以清楚感覺到。
難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壓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沖淡的,想依偎在他懷里的深刻渴望,在見到他時突然鮮活尖銳了起來;但之後的失落與空虛,又巨大到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議,涂茹自己搭公車慢慢晃回住處。曹文儀已經不請自來,在房間里等她了。
「去哪里了?這麼晚才回來。」一進門,曹文儀便不太高興地沖著她問。「我七點多就來了,本想找你去吃飯,結果餓到現在。」
「抱歉,我有點事。」涂茹無法直說,只好回避。她躲過曹文儀的視線,走到迷你的廚房水槽邊。「要不要吃面?我幫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曹文儀的心思並不像外表那麼大剌剌,敏銳看出了涂茹的異狀,她跟了過來。「是不是回去耿家了?還是跟你老公見了面?」
涂茹還是不回答,開始燒水準備煮面。曹文儀知道這就是默認了。
「喂,你有沒有在听哪……」曹文儀久久得不到反應,本來叉腰質問著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氣的戳戳她的肩。「干嘛?一見了你老公,回來就失魂落魄?這麼想他、這麼舊情難忘,你就回去啊。」
涂茹的秀眉一蹙,有些著惱,忍耐著不出聲。
見她一直不開口,曹文儀真正光火了。
「畢竟是個公主,養在皇宮里,出來沒多久就累了?也難怪,畢竟耿于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這個嬌。享受慣的人,哪有可能過我們這種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鬧脾氣離家出走,反正累了還可以躲回老公懷里,床頭吵床尾和,又是一對恩愛夫妻,誰知道這恩愛只是表象,你晚上還不夜夜哭著睡覺?我現在終于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會一次又一次原諒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說越夸張,沒完沒了。听在耳里,涂茹的怒氣卻慢慢的淡了,因為,她听出了刺耳言語下,直率爽朗的曹文儀還保有的小女生式別扭。
只要跟耿于介有關的事,曹文儀就會鬧脾氣。
她轉過身,清澈的眼眸望著曹文儀,就那樣靜靜望著,讓曹文儀無法繼續吐出傷人的字句。
「文儀,你是怕我回去嗎?」所以,才老是拿話激她?
「才不是!」曹文儀先是一愣,然後賭氣地轉過身,冷背對著她。
涂茹伸手,輕按著曹文儀的肩,搖了搖,溫柔輕問︰「要不然,為什麼你要一直攻擊耿于介呢?」
曹文儀繼續嘴硬。「我只是覺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點把離婚辦一辦嘛,像這樣不上不下的,半調子最討厭了。」
離婚?這兩個字刺入心中,涂茹打了個機伶伶的冷顫。
她真的從沒有想過離婚。事實上,她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遠,努力先過好每一天,目標小小的,能達成才最重要。
可是……這說出去,沒人會相信吧。畢竟是她執意要暫時搬離耿家,在別人眼中,就已經是很明顯的訊息了。